宋时自己都不知道这戏有什么深层含义,茫然地说:“没有啊,顶多就是个父母阻婚,小两口儿破镜重圆的故事,不曾影 谁。” 虽说把桓凌他堂弟写成了反派吧,可那是剧情需要,他又把人物名字、形象改得妈都不认了,不至于被扒出来了? 可若是桓凌堂弟被扒,他高兴什么?不该觉得丢脸么? 桓凌看着他这副努力思索的模样,只觉着无任可 ,想伸手捏捏他的脸,却碍着宋家父兄皆在不好动手,便拿起茶杯喝了口水, 下这念头,沉声道:“今 在勾栏里见着了几个与我近 正写的弹章相关之人,刚好亲见他们为这出戏一掷百金,这回弹章可有事写了。宋世叔这一两 便要到通政司上任,说不得我这份弹章写出来后,还有幸得宋世书亲手纳入司中。” 宋举人不知他弹劾的是什么人、什么事,也不 多想,只呵呵笑道:“好好,贤侄的奏章我自当稳稳妥妥递上去。你若写时用着时官儿什么,只管使唤他,前 还亏得你给我家看房哩,等我们买下房子安顿下来,也单给你留个院子,你什么时候想过来就过来。” 也省得他独自住在侍郎府那大房子里,对着父母故物,想想便凄凉。 桓凌惊喜不已,连忙起身称谢。 起坐间目光扫到宋时 面复杂地看着父亲,还偷偷看了他几回,促狭之心陡起,笑着说:“世叔不必给我留院子。这几处房子虽还算敞阔,宋家却是兴旺之家,眼见着丁口越来越多的。三位世侄和两位侄女儿长大了岂不得一人分一处院子?将来再有侄儿侄女降生,到时候倘院子不够,再来回折腾也麻烦。” 他一身正气、光明磊落,又体贴又知礼地说:“我孤身一人,睡得了多少地方?只如当初时官儿在我家时一般,借宿在他院子里,或借他前院书房就够了。” 第104章 当天晚上,桓凌便光明正大地住进了宋家。 宋大人还京, 宋时要给父兄要办宴席庆贺, 他这个师兄恰巧上门做客, 哪儿有半途把他轰出去的?自然也是要留下好生招待,宴上再多吃几钟酒, 散席时天 晚了,更不能把醉意朦胧的客人往外赶了。 桓凌也正不方便走:他今天就对祖父暗示了要弹劾因戏误事之人,虽然当时祖父未反应过来, 也不好说这一天下来他会不会悟破此意。 他要弹劾的人正是祖父的盟友马尚书一派, 即将派去的边关的武将。在家里写奏书, 倘叫祖父他们知道了,必定会拦着他上奏, 甚至还可能代他称病, 把他关起来……还是先在宋家安安稳稳住下, 写好折子呈上去再说吧。 这一晚上他果然就住了宋时的屋子。 这院子狭小, 统共就几间屋子,宋时没打他要过来住的牌, 只按他们兄弟四人收拾的——上房给他爹和大哥, 西厢二哥, 东厢他住, 再来一个就只能挤着睡了。 宋昀本想自己跟弟弟挤一把, 让大哥住西厢,桓凌住正房东屋,却不料桓凌丝毫不在意五品枢臣的身份, 推让道:“我与时官儿结拜做兄弟,岂不也是宋世叔的子侄,两位兄长的弟弟?岂有弟弟占住上房,把兄长挤到偏房的道理,世叔与兄长们安住,我们两个小的挤挤便是。” 不知是不是这些 子总说他们要结义的缘故,他宋世伯和两个哥哥都有些忘了他跟宋时如今还不是兄弟,得在宋家祖宗灵位前结义了才算。听他这么一说,三人竟都觉得合乎人情道理,甚至以为他跟宋时早就私下结了义兄弟,只差没进过宋家祠堂。 他们父子便不再客气,只拽过宋时来叮嘱:“把 给你师兄收拾出来,你年纪小,睡榻就得了,别看人家孩子懂事就要人家让着你。” 他是能让给师兄,不过他晚上睡哪儿还真不一定。 宋时不知是担忧还是怎么样,心绪复杂地叫人收拾房间,备下热水,引桓凌先到书房里休息。 大半夜孤男寡男地共处在一室,桓小师兄还有点儿弯,他自己……唉,他也是个虚心受劝的,一个把握不好就容易叫人劝动啊。他心虚地掀起窗前纱帘,透过玻璃看了一眼上房和对面照出来的灯光,回过对着桓凌坚定地叫了声“师兄!” 今天家里人多,可不能闹出什么事来! 却不料桓凌也开口叫了他一声“时官儿”,过来闭紧帘子,伸手在他 间点了一点:“时官儿,今晚父兄都在,咱们却不好像从前单独相对时那么随意了。” 什么单独相对,什么咱们,那都是你……你也好意思说出来! 宋时气运丹田,抓着桌角的五指用力,险些像大侠一样活生生掰下一块木头来。他师兄怕他抠得太狠掀了指甲,连忙抓着他的手腕认错:“是为兄失口,都是我行事随意,放肆无礼……” 宋时冷哼一声,抬起手晃晃腕子,想把他的手指晃开。桓凌却握着他的手按到 口,整个人贴上来拥着他,低声咬着他的耳朵:“时官儿只是随我的意罢了。” 一团火腾地从宋时尾椎升到 口,勾起前些 子吃他反客为主,在自己家里随意妄为的旧恨,气得他 脯起伏不定,眼尾发红,呼息都 重了几分。 他爹在上房睡着,他哥在对面待着,古代的墙没有隔音! 隔音两个字就像一盆凉水当头浇下,宋时一下子冷静下来,抬脚在他小腿上轻踢了一记:“起开,这帘子这么薄,二哥在对面看见怎么办!” 桓凌顺势放开他,倚坐在桌边,一手支颐,抬眼望着他,含笑说道:“时官儿怕什么,我岂是那顾头不顾尾的人?今 我特地要换到你房里是为正事,我要写些东西,要你帮我磨墨呢。” 他还有正事?难道要写弹章? 看个戏回来就想写弹章,简直跟他打个球回来就搞小论文一样敬业了。不,比他还敬业,毕竟他写论文是为赚钱,桓小师兄这纯粹是为事业献青 呢。 宋时有点儿佩服,也正经起来,提起水注往砚池里滴了几滴水,取出个常用的墨条替他研墨。他从前常背着家里人抄论文、赶稿子,都是自己研墨来写的,技术娴 ,不多久便研出一池,屈起指背往桓凌面前推了推,说了声“拿去用”。 桓凌对他的书房也 悉到不逊于自己家的,伸手便翻出书架上的奏本纸铺开,取一只羊毫在池中舔舔墨,向纸上落下。 宋时自然地伸长脖子往纸上看,只见他那笔尖墨汁拖曳,在纸上落下一句“将仲子”。 将仲子兮,无逾我里,无折我树杞。岂敢 之?畏我父母。 将仲子兮,无逾我墙,无折我树桑。岂敢 之?畏我诸兄。 去!这不懂事的!竟然拿六钱银子一刀的奏本纸写这种东西,那旁边儿有五分一刀的连七纸你怎么不用呢! 宋时气得一把拉开他的手,抢过那张纸。本想 烂了,但纸上也就刚写了一句“将仲子兮”, 它可惜了一张好白纸,他们社会主义接班人干不出这种事来,索 扔到一旁废纸摞里,以后拿它练字用。 桓凌含笑看着他,温声问道:“时官儿既是嫌我浪费,那就不写了,念与你听可好?” 将什么仲子,你一个老三,将也是将叔子! 宋时左顾右盼找不出个馍馍、馒头来堵他的嘴,只好亲自上手,按得他的脸都变形了,上半身险些支不住从椅子里张下去。桓凌在他掌下吃吃地笑着,伸手搂住他的 ,将他按到自己腿上,仰起头在他掌 间笑说:“别闹,真把椅子 倒了可叫人听见了。” 那椅子还真有些不稳,两只前腿有些离地,晃晃悠悠的。宋时怕椅子真倒了,俩人这么摔地下不好看,只好放开手,顺道在他脸颊上重重拧了一把,喝斥道:“好好儿写你的作业!不许再浪费纸!” 桓凌 着脸颊问道:“什么作业?是说奏议?你这几年在南边儿待的,官话都不大准了啊。” 宋时的心霎时漏跳了一拍,紧张得脸 微红,强装着不在意地说:“还不是叫你气的!你又要弹劾谁,好好写,折腾这半天,墨都要干了!” 桓凌见他脸 微红,又不是烛光照出的颜 ,显然真有些羞恼了,便微微一笑,放他从自己腿上起来,重蘸墨汁来写弹章: “臣闻自今年 以来,达贼屡犯山、陕、甘诸省,边军数败于贼手,情势危重,陛下以百姓深苦贼患,必 选拣贤能,调腹地驻军以御边患。然军士有强弱,将领有贤否,必先择良将而后能严 守、明军士优劣,用展其长材。若有不知兵法、不习谋略、未经战阵者,一旦调至边关、独守一方,贼虏来时岂堪应对?” 他想起这几个月来屡遭虏寇袭掠的边报,又想到台下尚自看戏取乐,银钱如泼水般洒向台上的待拨军官,不 叹了一声。 战士军前半死生,美人帐下犹歌舞。 虽说那些将官还没拨到军前,可以他们素 吃酒看戏、 连教坊的行事,到边关未必做不出这样的荒唐事。更甚者到了边关便把持权柄、任用私人、私役军士、侵 军饷、强占屯田……如此一来关军战力更弱、守备虚空,只怕将来虏寇侵边时带来的损伤更大。 即便他们在边关收敛 情,安心守城,可若平 不读兵书,不经历练,猛地调派到一城一堡做守备,又真能守得住么? 他们懂得怎样挑选 英,用其所长么?懂得大营如何 练,将弱军训成 壮么?懂得如何体恤士兵,收拢军心,使将士不惧接敌实战么?懂得战事起时将强军弱军各自分派军务,以免杂 军心么? 他这些 子不仅在外调查备选将士的履历,更在都察院调阅了许多边报,越看越惊心—— 承平百四十年,大郑的边军早已不复 锐,兵器库中藏的火器、兵甲尽是旧物,甚至有不少都被私卖了,兵部一年年讨的饷银也没有多少落入底层兵士手。大批军士沦为将官屯垦的农奴,全无 练,虏寇来袭,又怎能不一败涂地? 写至此地,他手中的笔都似叫边关百姓鲜血浸透了,沉重地 在纸上,字字入木三分。而写到他这些 子查访到的,才德俱庸短的将官时,他的笔触却又轻灵了许多,行云 水般毫无滞涩地写下了他们的名字、履历与这些 子在京贿赂上官、疏通门路、包养乐妇、混迹教坊……种种不公不法之事。 这一纸状书递上去,别的不提,马尚书定然要恨他入骨,说不定还会与他祖父翻脸,而他祖父为了讨好周王一系,必定是要从重处罚他的,甚至可能再把他发到外任,不许他再留京碍事。 他心中沉淀着千言万语,把写好的奏章递给宋时看了一遍,注视着他问道:“你觉得这一本写得如何?” 宋时诚实地说:“很能得罪人。马尚书可是周王的亲外祖父,你竟在奏章中公然说兵部选任的人不合格,要求重新彻查这些即将调派边关的人,还要将不合格的发往各地卫所当值……幸亏你是阁老的孙子,要是一般人,这一本我就不让你上了。” 桓凌原本心思有些沉重,被他一句话逗得笑出声来,摇头笑道:“你这说法得真是先抑后扬……多谢你开解我。其实我也知道这一本弹劾的是权势之人,难有胜算,而若参不倒马尚书,吃亏的定是我。外人倒难对我这御史做什么,以我祖父的 情,虽然一直期许我能担起桓家的将来,但我若做出有损周王之事,他断不会让我久占这要职……” 只有宋时懂他,支持他,甚至比他还坚定地推着他做一个好官。若没去福建,他孤身一人周旋在这样的权势漩涡中,又能坚持自己的信念多久?会不会早被祖父和妹妹卷入周王一 ,凭这御史身份 同伐异,为自己一家争权? 到时候一个清清白白的宋时回到京里,他还有资格去接近么? 他看着自己干净的、仅因书写留下薄薄茧子的双手,心中 到一丝庆幸,玩笑地对宋时说:“若我被祖父赶出家门,不再是阁老之孙,时官儿可还愿意与我结契不?” ……你是阁老之孙我也不跟你结契,咱北方这叫拜把子兄弟! 宋时把奏章搁在桌上,用镇纸镇着等它晾干,又寻了个白棉纸的封套小心地收起来,而后一肘子怼在他 间:“别看了,睡觉——” 这两个字 口而出,说完了才觉着好像有点暧昧,忙又凿补了一句:“我睡榻上,大五月天地不许再跟我挤啊!” 作者有话要说: 师兄搞的情诗是《诗经?郑风?将仲子》 放一下全文 将仲子兮,无逾我里,无折我树杞。岂敢 之?畏我父母。仲可怀也,父母之言,亦可畏也。 将仲子兮,无逾我墙,无折我树桑。岂敢 之?畏我诸兄。仲可怀也,诸兄之言,亦可畏也。 将仲子兮,无逾我园,无折我树檀。岂敢 之?畏人之多言。仲可怀也,人之多言,亦可畏也。 人言可畏,就是出自这里 第105章 转天一早,桓凌绝早便从 上起来, 到外头叫人打水洗漱, 准备早饭, 然后回到书房拿起昨天写的奏本,对着天光重新检查。他在起来的声音极轻, 奈何宋时这一宿也没怎么睡瓷实,等他出了门便睁开眼,爬起来匆匆洗漱更衣, 便到书房去找他。 书房里半昏不明地, 他却没点灯, 而是倚在窗边借光,眉头微皱, 颇有些忧国忧民的 觉。宋时站在书房门口, 手扶门框静静看着他, 倒觉着他这副模样比平常打扮得体体面面, 笑如 风的时候好看——男人就是要有担当,有点儿为天下不顾身的气概! 一晃眼前, 当初那个老老实实又有点弱气的小师兄就长得这么大了, 敢独自一人和朝中黑恶势力做斗争, 他这个……这个师弟也为他自豪。 宋时轻轻走上前, 从他手中 出奏本, 朝他摇了摇头:“不用赶着看它,到都察院再看吧,此时天 不好, 看这们小的字伤眼。不过你写得够好了,只要陛下有心管他,必定会准了你的奏章……” 哪怕桓小师兄这回弹劾不动兵部,甚至得罪周王一系,被夺了职,又怕什么?大不了从此辞官归隐,没事写写诗、旅旅游、到各景点留下点儿美食传说,说不定几百年后在小饭馆宣传板上的热度能 乾隆呢。 宋时 低身子笑了笑,趁着他难得老实的时候在他头顶 了 :“万一你被贬了,我把俸禄分你一半儿,供你做个潇洒名士。” 桓凌笑道:“也罢,谏虽危身,不谏却须危君,两下相权亦是此身为轻。有师弟肯供养我,我还怕什么!” 他收起奏章,跟宋时一道出去吃了饭,两人一道乘马出门,到大理寺前分别,宋时便去翰林院上班,桓凌则直奔通政司,送了那封弹章。 通政司抄录副本之后,便将原章递进内阁,先由四位阁老拟批,这一本恰好落入四辅桓大人手中。 桓阁老但看见封皮上“桓凌”二字便觉心跳,揭开封皮见着卷头题着“劾新调边防将官疏”几个字,更觉不妙,不必看后头便知他孙子是要闹出大事来。他简直想偷偷把这奏章 进袖子里带走,然而这弹章又是必须直接进上的,他的手指在奏章边缘捏了又捏,几乎把纸边捏皱了,却也不敢把它怎样。 只得看吧。 就在他下定决心,要把折子捧起来细看时,身旁坐着的三辅李阁老却伸过头来看了一眼,纳闷地说:“这是哪里出了大事,看桓兄目中冒火,难不成又是边患?” 不是边疆奏章的封皮啊?难不成是哪里出了灾荒? 他看桓阁老严肃地盯了半天都没翻页,等也等不来他 接折子,只得自己去看,于是也一眼看见了卷头墨 浓重的、笔力纵横的“劾”字。 “劾新调边防将官疏?真是边关又出事了?”李阁老素来 急,等不到他看完,便就着这姿势抢先念起来:“臣闻自今年 以来,达贼屡犯山、陕、甘诸省……” 这本弹章写得十分简练,没有那些小官为炫耀文笔而作骈句的习惯。开篇直指边军之患,边关危势宛在眼前;弹劾诸将亦是有理有据,并非简单风闻而奏,竟将其家世、履历、 游状况列得清清楚楚,连同某 到某处花费若干银两也细细罗列出来。 纵是世袭勋贵、将官子弟,俸禄也有限,那些银钱来历亦有可查之处。 桓阁老越听心中越冷, 脑子想的都是如何给马家 待,李阁老却越念越起劲,念到最后一个字仍意犹未足, 叹道:“好!这样有力的弹章我也多年未见了,边关连年内外忧不宁,内患未消,却又要将一群不急国难,只知花天酒地的庸将送到边城,岂得不出事?” 若待他们掌了边军权柄,惹出大 ,兵部上下不得辞其咎尔! 次辅张阁老也笑着点了点头:“这一本呈上,陛下必将追究这等误国之人,另派良将戍边,虏寇之危当不 而解,诚是值得庆幸之事。” 唯有吕阁老跟桓阁老一样痛心。 桓凌是他心 的弟子,打从当初桓凌拜见他这个座师时他就觉得此子眼神清正, 情坚毅,是个可以成事的人。后来他虽然自请外放,做了一任通判,却并非真个自暴自弃,而是在外扎扎实实地造福一地,且又养了讲学名士的人望回来,在文人当中也有清誉。020mAgazINe.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