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之前他跟着父亲外放过两任, 中间还有一趟是从广西到福建,收拾行装、安排随行都是他亲手主理的, 这回再做起来也是轻车 路。带上自己出行的衣服被褥、治风寒、腹泻、晕车的常用药品,再备上一瓶高锰酸钾—— 不是为了 用! 就是为了高锰酸钾能消毒饮用水,路上若有投不到店、又不方便生火, 只能取用河水的时候, 投点高锰酸钾消毒, 比较安全卫生。 这会儿倒不用备太多,他之前下的论文里有软锰矿分布图, 汉中附近的天台山就有813万的锰矿储备。凭他现在的个体手工制备方式, 都不用去挖矿脉, 叫人收收地表散落的无名异就够用几十年了。 当然, 这只是眼下的打算,将来未必做不大。 从前他爹就是个中县县令, 他一个没有功名的县令之子, 顶多能仗仗他爹的势, 借借未来岳家的名, 很多事不敢大干。如今他顶着三元及第、前翰林编修的名头, 现任汉中知府的身份,可不用再小打小闹,做点什么还要看上官的脸 , 喂 当地强权士绅了。 他要做车 、开工厂、炼钢铁,把太祖前辈未竟的事业都做下来! 这回终于可以想干什么干什么,谁敢对他指手划脚?先考个四元、五元、六元再来 他吧! 宋时意气风发,带上游标卡尺,又找大哥、二哥从保定府那几个厂里拨出有经验有技术的匠人随行。玻璃匠人肯定要带,到了那边就要烧制各种实验器皿;水泥匠也带一个,到汉中叫他带着当地砖瓦匠一面烧水泥一面制耐火砖,将来炼铁什么都用得到;化肥、农药可是农业之本,也必须要带上。 这一趟毕竟是要去陕西,治下干旱少雨,只能种麦粟之类耐旱作物。麦价只到稻米的一半,粟豆就更 ,要致富,只能靠提高亩产:化肥、农药、 耕细作……还有最重要的水利。 大西北搞水利跟本就多雨的广西、福建不一样,手里还存了一百多块钱,到当地看着买点水利论文吧。 除此之外,还得带上打点官场的银子、布料、玩器、玉带扣、补子、官靴、茶叶之类…… 从前他爹品阶低,也就是打点县衙同僚和府、布按二司的上官,量着身份送就行。如今他做的已是知府,结 的对象高一层,送的礼物就得再高一层。周王府又设在汉中,他恐怕还能跟传说中的“三杨内阁”之一打上 道,见历史名人不能不送点厚礼。 新官上任,好像除了个跟着周王巡查的佥都御史不用送礼,剩下的都得重重打点。这个不用送礼的还要搞潜规则,真是万恶的封建社会啊! 啧啧啧! 宋时愤慨得脸部表情都失于管理,宋霖带着两个弟弟给叔叔送东西来,一进门竟被他的神 吓了一跳。 那汉中府究竟是什么地方? 他三叔这么个三元魁首,士林之望,做过翰林储相的人物……依他老师来说,应当有个泰山崩于前而不变 的 怀,怎么说要去汉中做官,就连君子慎独都忘了,独个儿在屋里…… 笑得跟爹和二叔刚抱上弟弟妹妹们时一样? 霄哥儿和霆哥儿还没读出什么君子气度,不管读书人那套,只看着三叔 面笑容,好像心情正好,便捅了捅大哥,三人一同向宋时行礼,拿出自家备下的礼物给他。 宋霖给的是个打着“平安”二字的银牌子,手工 糙,像是从街上买的;宋霆拿的是一副红绫裹着新羽 球拍;宋霄给的则是一包自己平常珍 的的升官图和棋子。 宋时颇为惊喜,上前亲手接过东西,珍重地放在桌上,谢道:“三位侄儿有心了,叔父定会好生收着,带到汉中使用。” 这仨孩子真懂事,他十来岁时爸妈出差他可从来不带送东西的。只可惜他没收着什么给孩子的东西,索 一人给了块同僚送的玉牌,再翻出盒过年打的银锞子,把带石榴样式的挑出去,只留下蝙蝠、寿桃、草虫样式的,用绣囊分装开,给孩子们挂在 间。 宋霖年纪大些,已经不要零花钱了,霆哥儿和霄哥儿却高兴得很,扑到宋时怀里腻歪着谢他,又有些小大人般 慨:“早知道我们应该跟大哥一样,去外头街上买东西来,比从家里拿玩具有诚意。” 什么都是诚意,三叔都喜 。 三叔摸着他们的头道:“这两 有些忙,原打算印几本算术书给你们看,一直拖着没印出来,你们放心,三叔临走前必能印好的。” 侄子们小脸儿上的笑容顿时凝住了。 宋时颇能理解他们的心态,安 道:“以后三叔去了西北,也不能常催着你们做题了,你们要想三叔就看看书吧。” 这样就好,三叔不会催他们,爹娘又不懂这些……霄哥儿给小堂弟打了个眼 ,两个孩子缩在叔叔怀里对视而笑。 然而还没等他们高兴多久,背后的大哥宋霖就替他们跟叔叔许诺:“侄儿必定教导弟弟们读书做题,不辜负三叔一片苦心。” 大侄子真是靠得住,随他爹! 宋时猿臂一伸,将宋霖也勾进怀里,摸着他刚留起短短披肩发的小头顶,怜 地说:“三叔去的地方虽远,但有驿站传信,不管读书还是别的什么事想与三叔说,叫你们爹爹帮着递封信就行。地方官清闲,三叔有的是时间看家书。” 他把三个孩子打发走了,两位嫂子和他姨娘来给他送东西。 他自己收拾的都是做事业用的东西,才跟家人团圆没到一年又要出门,还是独自一人赴任,家里人自不放心。娘和嫂嫂们赶着给他做了簇新的内外衣裳、鞋袜,哥哥们外头买的新官袍、 带,还换了几匣打赏下人的铜钱、碎银……衣食住行打点得 周到,连油盐酱都恨不能给他装一车。 别的他都收了,但山西陈醋可是从古代出名到现代的,那几瓮醋就不要带了。 因有家长帮忙收拾行装,他正好腾出工夫给侄儿印教材、给大哥印模拟考题和答案;到翰林院、各家府上拜别师友;临行前又到酒楼订桌,请平 好的同僚和同年们吃了顿散伙宴。 这么折腾了足有五天,一应该带的东西都收拾齐全,该行的礼数也都行周到了。他到吏部领了关防、路引、仪仗,便拉着雇来的车队、保镖,踏上了西行之路。 他出发时已过了二月,北方虽然不能说 暖花开,但也不是正月间寒风凛冽的模样,地上的草也透了几分新绿轻黄,行程并不艰难。京城到汉中两千数百里地,他们一行车马行车又多,须得晚起早宿,又要等着从保定赶来的匠人同行,拖拖沓沓地也走了一个多月。 从京里到西北任职,给定的时间就只两个月,宋时为了赶时间,到黄河边上都没敢绕道看看壶口瀑布,只在西安停了两天,在西安知府陪伴下走马观花地参观了一圈名胜古迹。 等他将来辞了官,非得在这边狠狠住几个月,把能参观的古迹都参观一遍不可! 他 心舍不得离开,陪同的知府温大人也握着他的手,恋恋不舍地送出城十里,还即席 了首赠别诗。宋时也想回他一首,可惜急切作不出好诗来,索 取了篇在京城时印的《大气论》送给温大人。 他出名原也不是出在诗名上,而是个讲学名士。温大人得了那篇《大气论》,便觉心 意足,将文章纳进袖袋,依依作别:“贤弟身怀高才雅望,虽一时不得意,来 必定仍要回到中枢,到时候经过西安,万望再来看看愚兄。” 宋时笑道:“兄长已经连得了两年上等考评,必定比我更早有升迁,该是我盼候兄长来汉中府看我才是。此处已出府太远了,兄长不可再送,小弟要先走了。” 温大人有些不放心地说:“汉中去年大旱,有几股 民作 。虽然如今已安定下来,但那些刁民大胆妄为,吾弟只带这几个家人随行,吾恐路上有些不够稳当。为兄今 带的这几个差役你且带上,若无事就叫他们充个仪仗,有事也好护你周全。” 周王府就在汉中,桓凌也在,他这两天先叫人去汉中府送信了,如今只怕 候的人就在路上,还有什么不安全? 他含笑说道:“温兄放心,我们进了汉中府地界便打起仪仗来,前头又有各地知县 候,哪个贼人敢不张眼的劫我们?” 他有官文、路引,一路依驿站而行,有官接官送的,这样若还能出事,真是天要亡大郑了。他婉拒了温大人的好意,只向他借了几副弓箭防身,这些弓箭皆是民间可藏的东西,也不算贵,温知府借得痛快,甚至不要他还,只盼他哪天写了文章再送自己几篇。 宋时笑道:“自然,往后小弟还要在汉中开论坛、设学校,到时候若得了才子,必定派他们到吾兄阶下受教。” 好!好!温知府喜出望外,连连答应,又送了他几步,终于送不下去,将一条早先备好的新柳枝递到他手里,祝道:“愚兄便在此专等,望宋贤弟一路平安。” 宋时接了柳枝,在马上躬身道别,转身直奔西北的洋县。 温知府目送他的背影远去,却仍舍不得回转。同行的僚属都劝他不可送别太久,恐有失知府的身份,温知府却慨然道:“我身在边陲,稀见名士,只恨不以再留他两天、两个月,多送这一会儿又算什么?” 三四月间正是 初归,出门踏青的佳期,只当借今 送别时 游一番吧。 他笑 地回头,正要与同知、经历等人商议到何处赏花观景,却见本府经历徐参脸 苍白,大张着口叫道:“有、有人!宋大人——” 宋大人怎么了?! 温知府合身转过去,恰见到一名穿着皂 紧身衣裳,不知什么来头的人骑马从林间转出来,直奔宋时的车队飞驰而去。身后林间仿佛还有人影晃动,只恨他读书多年,眼力不大好,眯着眼细看也只能隐约能见那人身上似隐隐 动着铁器的亮光,不知是兵是匪。 他不敢大意,连忙叫徐经历:“快叫人上去看看,不可令宋大人受惊!” 这里可还在西安府境内,他的眼皮底下,若是宋大人出了什么事,天下文人汹汹物议,可还容得下他么? 他要不是不通武艺,简直恨不得替徐经历带人冲上去了。可徐经历也是个不通武艺的书生,只能在后头呼喝衙差,那些衙差又无马匹,纵有反应快,立刻就按着刀跑上去的,却也跑不过那些骑马而来的人。 温大人眼睁睁看着他手下衙差只在眼前鸭子一样慢慢扑腾,而那队不知来历的骑手却已 向宋时的马队。那位宋大人不知是艺高人胆大还是个愣头青,不仅不知害怕,反倒催马 了上去,直冲向领头的骑士。 两匹马越冲越近,眼看着是个要 头撞上的路数。对面马上的骑手在两人 错时张开双臂,宋时也仿佛松开缰绳,不知要拿弓箭还是要做什么。 温知府又不敢看又不敢不看,闭上眼按着 口深深呼 ,强提一口气望向宋时: 那两匹马竟没撞上!也不知怎么地,两匹马竟似驯过一般,头对尾贴在一处,宋时叫那人对面拥住,半个身子都陷进了对方怀里,简直要被拖到另一匹马上似的。 温知府心惊胆颤地说:“这遮莫是绑票!” 不是绑票,大人看他身后的人—— 身旁人连连提醒,温大人才注意到后头林间已有人马探出来,却作士兵打扮,停得远远的。有两人举着仪仗牌子,牌面斜向身子一侧,看不完全,却也能从 出的偏旁猜出,写的正是“佥都御史”四个字。 第148章 三月末温煦的 风吹动树枝草叶,和着林间鸟鸣吹入人耳中, 犹似一曲从京里传唱过来的《鹦鹉曲》。 温大人的心跳终于平静了下来。 佥都御史是正四品大员, 可不比平 会外放到各省督察军政、学政的都察御史、提学御史, 轻易不会出京。慢说他们陕西,当今京城之外十三省也就只有一位佥都御使出巡, 可不就是前些 子刚随王驾到陕西的桓御史? 只是他才到陕西不久,不是该在汉中陪侍周王,怎么跑到西安…… 温大人脑中刚转过这个念头, 就忍不住暗啐了自己一口—— 还能因为什么?那两匹马还在 头并尾地凑在一起, 宋三元都快倒到另一匹马上坐了, 还能为着什么? 这两人可是在朝堂上过了明路的关系,圣上前脚发付周王出京, 后脚便特地把宋大人派到陕西来做知府, 岂不正见得圣意如此?不然翰林外放总得有个缘故, 宋三元正编着本朝大典, 又没听说他有丝毫错处,为何外放到地方?况且这天下间无数府州, 怎么就恰恰叫他到了周王与桓大人所在的汉中府? 太祖曾道“是真名士自风 ”, 只怕就是他二人这般了。 温大人年少时也是个风 才子, 转念间想明白这些, 等那两人分开后, 才领着左右同知、经历缓缓策马上前,向桓御史问安行礼,请他们到西安府少坐。 桓凌婉拒了他的好意, 含笑解释道:“王爷初到汉中,有许多事正待我陪同处置,本官也不敢在外多耽搁。这回我出来 接宋大人,王爷还怕路遇盗匪,特地借了府中兵士,我们也得早些还回去。” 宋时是奉旨赴任,他也肩负重责,不能在西安多留连。温大人与随行的这一干官员不敢勉强,也只得带着几分遗憾目送他们离去。 幸好这回是平平安安离去,再没个冲出来劫人的了。 西安府几位官员终于可以安心地赏景踏青,桓凌安排两名士兵在前引路,剩下的左右护住宋时带来的几辆大车,一并从官道西行。 路上不便说朝中事,宋时便跟他说起了自己离开前两家的情况。 宋家自然一切安好,桓凌那位大堂兄在京也平平安安的,周王府的事他要避嫌,不会去打听,但没听说圣上有什么裁制便是好消息。 路上能说的只是些不要紧的消息,到晚间住进驿馆,桓凌便急着关上房门,问他为何突然被发出京城。 他还没出京时,宋时分明是个宠臣,以六品编修的身份入 见驾都见过,皇子也要倾心结纳。怎么他才跟着周王到了汉中,两三个月不见,他就被外放地方当了知府? 甚至没顶个天使头衔,彻彻底底成了外官! 宋时不甚在意地笑了笑:“我这不是从六品升到五品么,有什么不好?我还觉得这是圣上为成全咱们,特地把我送到这里呢,不然我那前任汉中知府严大人也还不到考 升迁的时候啊。” 桓凌眉角微 ,将他揽到腿上,紧扣着 身 问道:“宋大人,本官奉旨随周王殿下巡查陕西文武官员军政事务,却是听不得这样的敷衍的。” 若不说实话,小心叫他剥去衣冠,先 上几百 子再说。 宋大人虽升迁到五品,却还比他这个四品佥都御史低两阶,让上官拿住了,就连诉冤的余地都没有,先被堵上嘴上上下下搜检了一番。他还没受大刑便紧张得 身轻颤,脚下像踩着棉花般虚软,一身的血气都撞到头上,低声求饶:“大人轻些审,下官受刑不过,愿意招了。” 他那身官袍早被剥去, 身新落的刑伤, 息都有些费力,看着颇为可怜。桓御史也舍不得 他太过,缓缓 着他的心口帮他顺气,问他:“你在京里做了什么?该不会是上本为周王殿下说话吧?” 他们出京时朝中两派还为推举哪位皇妃为后明争暗斗,不到一月间,圣上却忽然下旨要礼聘名门淑女为后,将朝中涌动的暗 下。又过不几天,便出了宋时被贬之事,故而他怎么想也觉得这两桩事必定有联系。 他这些 子 夜忧心,只怕宋时为了他家的事对周王太过用心,才招致这场贬谪,如今见了人…… 虽然人没见怎么消瘦憔悴,还能说能笑,把外放说得像平常升迁一般,可他知道宋时 情疏朗豁达,退婚这样的 辱都可以付之一笑,单看外表也看不出他在京里是否受了苦。 桓凌揽着宋时的肩,轻轻将他按进怀里,柔声哄他:“你越不肯说,我越忍不住心里猜疑,何不给我个安心?好坏你人已经到这里了,便说不说又有什么差别?” 宋时叫他 得没脾气,微微抬头,在他耳边说道:“你知道前些 子明发天下,要 立新后的诏书吧?” 那句“毋以妾为 ”就是他说的。 ……说得好。 这话毕竟是个纯臣该说的话,不偏不倚,难怪圣上肯取用了。不过他一句话 住了两位皇子的前程,狠狠得罪了德、容二妃,甚至后 中其他有皇子、有可能登临后位的娘娘,也就难怪圣上要放他出京了。020MagAZINe.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