净音又等了一会儿,还是只听到桃枝的哭声,不 问道:“我也真的不知道,你明明还是第一次见到我师弟,刚刚见他的时候也还是好好的,何以一听到我师弟的法号,就对他变了脸 ?” “早前你见过我师弟?还是说,因为赌坊里的那个赌局的原因?” 桃枝还只是将头埋进被褥里痛哭,将净音的问话当作耳边风,充耳不闻。 面对这样的桃枝,净音是真的没有办法,他又叹了一口气,很无奈地问她:“你知不知道我师弟他是一个修行人……” 桃枝哽咽了一声,又从被褥里挤出了两个字:“……知道……” 她知道净涪是一个修行人,不说赌坊开的那个赌局,但说今 见了这净涪的第一眼,她就知道。 净音更是无奈:“你知道,你却还是这样对他?还好是我师弟,如果换了另一个人来,哪怕修为再低一点,你都没命活了,你知道吗?” 这样的习惯真是要不得!净音落入红尘中磨砺已经有四五年的时间了。 这四五年间,封 了修为的他在这道门统辖的地界打滚摸爬,也算是看清了道门诸多修士对他们地界上凡俗百姓的态度。 高高在上,俯视众生。 凡夫在他们眼里,不过就是一介蝼蚁。不管他们对蝼蚁的态度是友好还是无视,更甚至是欺 ,也掩饰不了他们对这些凡夫的真正态度。 他们的界线划分得极其清楚。不是修行的修行人,就不是他们的同类。但凡有凡夫冒犯了他们,出手惩戒都是常事。哪怕出手过重,随手收割一条生命,被杀的那个人也都无处说理去。 在这样的大环境下,如果换了个人,就凭桃枝对那个人的态度,哪怕是被随手打杀了,桃枝也是白死,没人会为她说什么。 桃枝听着净音的话,心中虽然也明白这个道理,但口头上却仍不服气,在被褥里冲着净音嘀咕道:“……他不是你的师弟吗?!……” 哪怕隔了一层被褥,哪怕桃枝的声音里还带了泪音,但净音却是听了个结实,他无奈地摇了摇头。 合着就是因为净涪是净音的师弟,合着桃枝和净音相处得久了,摸清了净音的 格,连带着也推理到了净涪的身上,知道净涪和净音都不会和她计较,所以她就这般肆意? 真的是近之则不逊…… 净音很无奈,但还是说道:“可是我师弟他不会对你怎么样,但并不就代表别人也不会对你怎么样……” 净音扫过净涪曾经放下蒲团的位置旁边不远处那一片片细碎的冰霜,忍不住又是一叹。 桃枝听着净音的这一声声叹息,眼眶处的泪珠更是接连不断的冒出,她的哭嚎声更响更重,听得净音实在心烦。 净音摇摇头,再次拿定手上佛珠,重新开始念诵佛经,想要借助念经来护持自己的那一缕清明心神,不被那些汹涌澎湃的复杂心绪淹没。 显然,面的净涪的突然出现,净音绝对没有表面上看上去的那么平静。 但幸运的是,净音在红尘中打滚磨砺的这些年,收获着实不少,哪怕再 动再 烈的情绪,都无法扯断净音心底那一丝最后的清明。尽管这丝清明看上去单薄至极脆弱至极,无法承受加诸在它之上的任何一点力道,但在净音竭尽全力的护持下,它就是没有断去,还是完好无损。 净音尽力护持着那一缕清明,心底更生出一片纯粹的 喜。这一片 喜自心底涌至面庞,柔和了净音的表情。 桃枝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拉下了被褥, 出那一双黑亮水润的眼睛。她一眨不眨地看着地上的净音,像是在看着一个美好又易碎的梦境。 距离院门不远处,净涪领着五 幼鹿站立在五 幼鹿开辟出的虚空中,正往净音和桃枝那边望来。 净涪看着净音柔和下来的表情, 受着净音洗去浊气越渐清澈的气息,他笑了一下,也点了点头,脸 也还算是柔和。 然而当他的视线从净音身上移开,落在那个定定地望着净音的桃枝身上时,他脸上的柔和就全部扫去,只剩下一片疏远的漠然。 净涪的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深处渐渐升起一丝异 ,像是要显化出那双黑金异瞳来,但在黑金异瞳成形之前,他心头忽然一动,下意识地就 下了瞳孔深处的异变,任由识海处 出一道热 ,最后在他的眉心处汇聚。 但见净涪眉心处亮起一道金 的佛光,佛光 转间勾画出一只眼睛的形状来。待到眼睛模样彻底固定下来,那道金 的佛光陡然一亮一暗地闪烁,如同人的眼睛在下意识地眨眼一样。 这一只眼睛,就是净涪的法眼。 法眼出现后,不过眨了一眨,便就望向了桃枝的位置。 桃枝身侧的虚空之中,条条细密的因果线将她整个人捆绑得扎扎实实,几乎没能找出多少空余的地方来。这些因果线有的连结入虚空,有的又直接往外伸出, 上了净音,有的甚至遥遥而来,落在了他的身上。而她头顶上的虚空,有一缕虚浮淡薄几乎看不出多少颜 来的功德气,但在这一缕功德气左右,又密密团团地簇拥了厚厚一大片的黑 业力。这么一大片业力挤 在那缕功德气上,几乎就没能让净涪看到它的存在。 净涪只看了一眼那功德气和业力,就转过了视线去打量那些因果线。 和他牵系上的那一条因果线 且黑,看上去就让人心惊。而桃枝和净音身上牵扯着的,是一条细且弱的丝线,牵系在净音身上的那一头因果线接近无 。但对面那一头靠近桃枝的因果线却是桃红 ,而且越是靠近桃枝,那红 便就越红,红得像是传说中月老手里的那一条红线。 净涪定定地看了一阵,忽然抬起手来,远远地伸向着净音和桃枝中间的位置。 他的手先是试探一样地拨 了一下,法眼中,那一条异 的因果线随着净涪的手指不自然地抖动了一下。 净涪伸出两只手指虚虚捻住,那一条异 的因果线竟然也随之而绷紧。法眼观照着那条因果线,净涪心中莫名生出一个念头。 似乎,他可以做些什么…… 在这种隐约的 知之下,净涪的手微微一撮,他和桃枝之间牵系着的那一条 而黑的因果线绷紧,接着陡然 起,竟在那个因果汇聚的空间里,直接撞上了净音和桃枝之间的那一条异 因果线。 净音诵经的声音忽然停下,脸 有那么一瞬间的莫名。而躺在炕 上的桃枝脸上绽放桃 ,心头却有一种不知从何处而来的惊慌失措。 她不知道自己怎么会有这样的 觉,可她又好像知道自己将要失去什么。然而无论她知道还是不知道,她都无能为力。 “崩。” 净涪、净音乃至桃枝的心底,同时响起了一声像是什么东西彻底崩碎的脆响。 净音犹自可, 本没有什么 觉,甚至还觉得这一声过后,心头轻松了不少。但桃枝就没有那个 觉,她觉得自己的心在那一瞬间钝钝地疼,疼得她甚至连呼 都艰难。她没有哭嚎,没有哽咽,但泪珠子却大滴大滴地打落在被褥上,转眼就打 了一大片。 净涪眉心处的那双法眼眨了眨,看见自那一声脆响过后,两条因果线同时崩碎。这样同归于尽的状况,让净涪隐隐明白了些什么。但要再进一步确认,那就还得以后再试,又或者是,回去找佛身问一问。 五 幼鹿站在净涪旁边, 受到净涪那一瞬间气息的动 ,忍不住担心地连连抬头去看净涪。 净涪稳住呼 ,眉心处金 佛光一闪,那只法眼就像是耗尽了力气一样,沉入净涪的皮肤消失不见。 他收了法眼,再看左右,便又是平 里的模样。 净涪看了左右一圈,弯下 去拍了拍五 幼鹿的脑袋。五 幼鹿“呦呦”地叫了两声,又扯着净涪的衣角要让他到它的背上去。 净涪在五 幼鹿背上坐稳后,五 幼鹿脑袋一晃,头上鹿角处的五 神光洒落,在虚空中开出一个 口。它扬了扬前蹄,便驮着净涪走近了那个 口里。净涪任由五 幼鹿驮着他在虚空中行走,自己闭上了眼睛。 他这也不是入定或是入睡,不过是单纯的闭目养神而已。虽然在恢复 神上头比不得前两者,不过堪堪能让净涪维持着清醒的状态而已,却比前两者更让净涪安心。 待回到了妙音寺,净涪遣了五 幼鹿去清笃禅师那里 信,自己回到了静室里,入定观照己身。 识海中,那一片常年普照的佛光已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尊虚淡的周身披散着朦胧佛光的佛陀金身。 净涪本尊在识海中显化出身形,抬头仰望着那尊金身佛陀眉心处的那一道紧闭的竖痕。 似乎是知道净涪本尊的意思,金身佛陀双目依旧紧闭,但它眉心处的那一道竖痕却颤了颤,睁开来了。 净涪本尊细细打量着那一只黯淡的金 眼睛,点了点头,心中念头一转。金身佛陀缓缓抬起一只手来,手掌伸出,往着净涪本尊的方向一送,一道金 佛光落在净涪本尊手上。 净涪本尊看着那道漂浮在他手掌上的金 佛光,看了好一会儿,才终于将那一只手往他自己的额头一拍。随着他的动作,那道金 佛光也被 上了净涪本尊的眉心,又自眉心处钻入了净涪本尊的意识。 金 佛光所携带的信息迅速被净涪本尊接收阅读。 净涪本尊看过后,点了点头,将那些信息归纳存储,然后才睁开眼睛来。果不其然,等他再睁开眼来的时候,对面的那一尊金身佛陀已经又重新化作一片金 佛光了。 净涪本尊也不在意,出了识海,稍稍凝神 知了一下外头,见五 幼鹿已经从清笃禅师那里回来,现在正有一下没一下地吃着鹿栏里早先就给它备下的草料。 哪怕这草料它平 里极其喜 ,这会儿五 幼鹿也吃得极心不在焉,不时的就抬起头来看看净涪禅房的位置,“呦”地叫得一声,才低头再去咬一口草料。 净涪见它安分,也就不去管它,进入深层定境中恢复他因为触动因果线而损耗的力量。 净涪这一入定,入的是深定。深定中,几乎 觉不到时间的 逝。然而净涪此时对时间的 逝无 ,桃枝却觉得时间过得实在太快。明明半年前她才将救了她的净音带回了她家暂住,但这大半年过去之后,净音居然就提出了离开。 桃枝伸出双手拦住要收拾行囊的净音,死死地睁着一双泛着水光的黑亮眼睛看着净音,狠咬了一下 ,质问道:“为什么这会儿就离开?冬天都没有过去,年都没有过,你就要走?!” “你不是说了会陪着我过了年才走的吗?!” 净音停下了手上的动作,看着桃枝很认真地解释道:“当时我说了可能会留到年后,但这会儿是我一个朋友给我来信了。他有麻烦,我得去帮他!” 桃枝却不依不挠:“他是你朋友,他给你来信说有了麻烦你就去帮他,那我呢?我就……我就不是你朋友了?” “更何况,是你先答应了要陪我过完年的!” “你难道要说话不算数!?你们出家人不都是说不诳语的吗?那你现在这做法就是证明你先前说的都是诳语!你破戒!” 净音极其无奈地仰头叹了口气,反问道:“人命重要还是戒律重要?!” “如果坚守戒律的后果是要坐视别人身处危难,甚至生命垂危,那么我相信,世尊会原谅我这一次破戒的。” 他往后退了一步,双手合十向着桃枝深深一礼。 桃枝别过头,泪珠终于忍不住夺眶而出,在她青 的脸庞上划出两道深深的泪痕。她咬着牙齿要自己忍耐,但她实在忍不了,双手用力在脸庞上一抹,甩掉手上的泪珠。 她重新扭过头来,瞪着发红的眼睛看着净音,哽咽着问:“那你老实告诉我,你解决了这件事之后,还会回来吗?” 净音看着极其 狈的桃枝,犹豫了一下,摇了摇头:“小僧如今已经看到了曙光,但要破去心中魔障,就还得在这红尘中打磨……” 自净涪来过之后,桃枝就寻了个机会询问净音,问他到底为什么会和他的师弟这般不同。 对于此事,净音虽然心中颇觉羞 ,但净音并不觉得这件事不可以对别人说,既然桃枝问起,净音也就告诉她了。 所以桃枝是知道净音从妙音寺出来,离开佛门统辖的地界,来到这里的目的的。进入这万丈红尘,不过就是为了磨砺自身,破去心头魔障,恢复心境而已。 桃枝看着已经拿定了注意的净音,心头那不详的预 变成了现实,她脸上才刚刚抹去的泪痕又一次出现了。甚至比起刚才,这两条泪痕 本不能说是泪痕,而更应该用泪河来形容。 泪水打 了她的睫 ,让她眼睛眨动得很是艰难,甚至模糊了她的视线,让她看不清对面站着的那个人脸上的神 ,但她大概也能猜得出来。 怜悯,但不解。 他怜悯她,但她的心事他从来不懂。 桃枝没有再费事抹去脸上的眼泪,任由它们在脸上 淌成河。她闭了闭眼睛,眼睛哭得太久不舒服,但她不在意。 “如果……如果我愿意成为你的三千红尘,你会愿意回来吗?”她听见自己已经变形了的声音执着地向净音要一个答案,“如果我愿意,你会回来吗?” 三千红尘,红尘怅惘,无非七情与六 。 七情,喜、怒、哀、惧、 、恶、 。六 ,眼、耳、鼻、舌、身、意。 桃枝说的愿意成为净音的三千红尘,便是愿意成为净音的渡海之筏,与净音在这万丈红尘中结一段情缘,让净音体悟这七情与六 。若有朝一 净音破去心中 障,舍弃她这一个舟筏也无妨。 净音那一瞬间真的是被惊到了,他连连退后几步,瞪大了眼睛看着站在他不远处紧闭了眼睛眼泪却还在不断地往下 的桃枝。 “你……你……你……” 可怜的净音,一时间竟然连话都说不出来,只有那么一个个的“你”字。 桃枝听着净音的声音,想象着净音的反应,心底竟然诡异地生出了一股笑意,她也顺着自己的心思扯了扯嘴角, 出一个极其难看的笑容,再问净音一次:“如果我愿意成为你的三千红尘,你会愿意回来吗?” 她的声音仍旧沙哑,极其难以辨认,但净音还是听明白了。 在这又一次询问中,净音终于从惊吓中定了神。他叹了一口气,目光毫不躲闪地落在桃枝那一两只红透了的眼眶,格外清楚也格外冷酷地一字一句说道:“对不起,我不愿意。” 桃枝似乎早有预料,但哪怕是这样,她还是难以接受。 她扯碎姑娘家的矜持,抛弃姑娘家的脸面,鼓起她一生中所有的勇气,向净音袒 自己的心意,可净音却这样毫不犹豫地拒绝了她。 净音或许怜悯她,或许会维护她一二,但他对她无心,不会为她停下。 她和他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在初识的时候她就知道,后来她一度忘了,但那个净涪的出现提醒了她,也点醒了他。 她不顾眼睛的涩痛,猛地睁开眼睛,狰狞地冲着净音怒吼:“如果你不愿意,那你为什么一开始就要来招惹我!?”020MAGAziNE.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