豫王睡意全消,轻手轻脚起身穿上衣物,出了寝室的门,对华翎比划了个噤声的手势:“出去再说。” 两人来到安置那个落水牧民的营帐,见军医已给人换好了新的绷带,便示意他出去。营帐中只剩豫王、华翎与躺在行军 上的牧民。 这牧民年龄约莫二十出头,看长相是个纯粹的北漠人,开口时却是纯正的铭国口音。他虚弱地说道:“卑职是夜不收游骑,名唤歇 ,奉上官楼夜雪楼千总之命,以牧民身份埋伏于瓦剌境内打探军情。” “你打探到了什么?”华翎问。 “楼千总命我务必面呈将军——阿勒坦调兵遣将,集结了六万户人马,不 便将挥师南下,直 河套。” 华翎睁大了眼睛,转头望向自家将军——六万户!北漠统计治下势力,均以户为单位,因全民皆兵,这六万户兵力能有十七八万人。 据哨探所报,阿勒坦统一北漠诸部后,麾下至少十五万户。这已是经过铭太祖、太宗与显祖皇帝的征伐,以及各部落之间自相残杀后,剩余的数量。 倘若在更早之前,北成的鼎盛时期,能有四十万户,也就是除老弱妇孺不算,至少一百多万北漠骑兵,足以横扫整片大陆了! 而如今的靖北军,加上黑云突骑也只有十万人马。 大铭九边,各个军镇的兵力,从两万到二十万不等,然而在军队 深蒂固的“吃空额”现象下,估计这些数目里面还有不少水分。 况且军镇兵力以固守长城为主,极少深入北漠腹地作战——这种数九寒冬天气,深入北漠也基本等于找死。 也就是说,哪怕像大同军镇的李子仰这样,又能打,与豫王 情又好的将领,最多也只能起到后方支援的作用。这个季节若想进入北漠草原 战,靖北军只能孤军作战,连粮草可能都成问题。 难道只能在漫长的边境线上守着,等待敌军的尖牙利爪不知在何时、何地出现,骤然突袭,撕裂防线吗? 这显然不是豫王的行军作风。 豫王冷静地问道:“可知兵分几路,主副将是谁,带了多少粮草?” 歇 答:“阿勒坦作为主将亲自领军,副将是他的一个哥哥。 “瓦剌大军集结时分为左、中、右三翼,其中右翼是归降的鞑靼部;左翼整合了其他较小部落如往 、窝叶等;中翼是瓦剌本部。各翼均有领军的参将。至于开拔之后是否也分为三路,卑职就不清楚了。 “另外,他们所携带粮草,仅是随身所供数 的量,没有辎重。” “看来北漠这次是要动真格的了!”华翎咬牙道,“不带粮草是什么意思?不就是走到哪儿,抢到哪儿,以战养战——他阿勒坦这是打算在我大铭境内过冬呢!” 豫王拍了拍他的肩膀:“他们可以以战养战,我们也可以就地补给。境内可以靠沿途囤积粮草的军堡,境外么……夜不收呈给我们的北漠大小部落、家族定居地与牧场的舆图,不会白画。” 华翎点了点头,又道:“只要瓦剌军中的夜不收暗探不暴 身份,就能源源不断地传来情报,我们也就能知道他们的行军路线了。提前埋伏好,打几场狙击战也不错。” 豫王问歇 :“我瞧你完全是北漠长相,是如何暴 身份的?” 歇 面 惭愧之 :“卑职父母都是北漠人,早年逃难至大铭才生下的我。故而卑职空有北漠血统、会说北漠语言,却没有他们的习 ……所以才 了馅。” “什么习 ?”华翎追问。 歇 道:“真正的北漠牧民,是不会在冬季看见野地里走失的牛羊,仍无动于衷的——卑职那时急着赶路回来报信,没有去救陷在雪坑里的羊。” 华翎一怔,似乎想不到 馅儿的原因,竟然是这么微不足道的一个小点。他不解摇头:“杀人时那么凶残,对牛羊却是温存得很……实在可笑。” “那是因为,对北漠人而言,牛羊是宝贵的财产,而异族却是与他们争夺资源的敌人——除非沦为他们的奴隶。”豫王解答道。 歇 身体还很虚弱,强打 神一气说了不少话,这会儿又开始陷入半昏睡状态。 豫王叫军医进来照顾,带着华翎走出营帐。 华翎问:“将军,何时出发?” “明 ……”豫王仰头看天。今晚夜空漆黑一片,原本依稀的星子也失了微亮,仿佛有一层浓重的云将它们尽数覆盖,他低喃,“……天 怕不会好。” “那就再等一 ?” “不能等。阿勒坦所率军队只带了数 口粮,意味着他将一路急行,直 中原。别忘了,北漠骑兵擅长长途奔袭,甚至可以吃睡都在马背上。”豫王当机立断,下令道,“黑云突骑立刻集结,随我北上。另派传令官带我军令,前往边堡调动靖北军,随后跟上,让他们沿粮道西行,于神木汇合。” 华翎抱拳领命,正 转身,又想起一事,问道:“那苏监军呢?是否派几人送他回边堡,或是送去太原军镇?” “边堡既空,谁来守他,靠那随行的三百锦衣卫?搞不好那些锦衣卫都已经在回京复命的路上了。去军镇倒是相对安全。但他这人的 子你也不是不知道,若是发现自己被远远留在大后方,定会想方设法赶来前线。”豫王笑了笑,“与其任他 跑,索 就跟着我。纵然千军万马,我也会护他周全。” 华翎想了想,觉得有道理,便道:“那我去集合突骑。这些营帐都不带走,就按原计划,空置在此地。” 豫王吩咐:“通知匠军,来此增设营帐,挖壕沟、设拒马,把营地规模再扩大一倍。” 华翎知道此营地将军留有大用,逐一领命了,自去布置不提。 主将一声令下,整个营地犹如巨大机扩,极高效地运转起来,黑云突骑们悄然而快速地集结,随军只带口粮、备用战马与军械火器,将所有营帐和辎重车等留置此处,轻装上阵。 豫王回到主帐的寝室,见苏晏仍睡得香甜,不忍唤醒他,便在他耳后脑侧的翳风 、风池 之间微微一摁。苏晏瞬间陷入沉眠,如同被点了睡 一般。 把怕冷的苏监军里三层、外三层裹好,靖北将军抱着他上了战马,率数千名黑云突骑星夜开拔,向着长城外的河套荒原疾驰而去。 前后不过半个时辰,一座驻 兵士的营地便彻底成空营。 天际云层越发浓厚了,隐隐可以看到波翻浪涌、不停变幻的形状。临近拂晓,不见启明星升起,却见本该逐渐透蓝的天 ,竟变作了诡异的彤 ,像覆上了一层不祥的红纱。 荆红追勒僵驻马,远眺天际,直觉令他不由地皱眉。 但他很快就转头重新策马,比起异样的天 ,苏大人的安危与行踪更令他牵挂。 ——说是与豫王去兜风,一两个时辰就回来,结果一去就是两 夜。 天快亮时,荆红追忍不住担心自家大人的安危,决意要出城寻找,无论微生武等人再如何纠 ,也留不住他。 他单剑匹马,只身沿着城外两人行路的痕迹追踪,可惜没走多远就起了大风,把沿途痕迹都吹散了。 他只能边推测边走,走了不少弯路。好在最终还是找到了这处隐蔽山谷间的空地,看见了一座空 的营地。 荆红追策马进入营地,见有军队驻扎的新鲜痕迹,四下搜寻后,在主帐内间的行军 脚,找到了苏晏遗落的簪子,寝室内更有盛 水的浴桶一个,于是确定了此处便是两人曾落过脚的地方。 他暗骂豫王狂妄放肆,把苏大人挟入营帐内做下卑劣之事不够,竟还带着大人随军开拔,不知去了何方。 但好在,大军行进的痕迹比较明显,可以让他轻易地一路追踪下去。 等再见到豫王,非给他一剑断尘 不可!荆红追冷着一张堪比雪原冻土的脸,携剑策马,追着骑兵队伍留下的蹄印疾驰而去。 第371章 我会留下胜利 山脚下的敕勒川,白草在寒飙中萧萧 折。 夏时的苍郁草原现已成为一片白茫茫的荒野,连带着 过草原的和林河也冻成了一带坚冰。大军马蹄踩踏在河面上,铿然有声,蹴冰如蹴铁。 过了这片草原就是狭长的瀚海沙漠,横穿沙漠进入云内平川,再往东南方向过黄河、入河套,大铭的边 长城便近在眼前了。 沉的云层上隐约传来呖呖之声,侍卫长斡丹挽弓如 月,一箭 出,扑棱棱掉下来一只青苍 的长嘴鹙鸧。他喜滋滋地拎着水鸟去献给主将:“阿勒坦!你看这只多肥,肚皮鼓得厉害,八成还能再剖出一条鲜鱼来!” 年轻的圣汗正在马背上仰首望天,闻声并未回头,似乎对加餐不甚热衷。 瓦剌大军从王庭开拔后,数 急行南下,翻越 山,来到这片古称“敕勒川”的平原,一路上并不缺军粮——虽然备用马匹所驮的兵士口粮并不多,但他们随军赶了一批牛羊,边走边杀边吃,很能自给自足。 路过大小部落定居地,便以黄金王庭的名义征缴马草。倘若到了铭国境内更简单,直接劫掠各卫所的辎重营与粮囤,不但数量管够,还都按门类打包好了,取用方便,抢了就跑。 在北漠未统一之前,有些户口较多的部落还会反抗几下,但自从瓦剌大王子打着为父报仇的旗号,攻打鞑靼王庭,接连屠了几个部落后,阿勒坦凶猛之名传遍北漠,后来连赫赫有名的太师 火台都折在他手中,诸部闻之无不战栗惊心。 祭天大典之后,阿勒坦成了草原共主,是神赐的天圣汗,更是无人敢再撄其锋。 如今又听说圣汗率大军攻打铭国,北漠各部更是 欣鼓舞,哪怕过冬的物资再匮乏,见到打着神树图腾旌旗的大军,他们也会极力匀出粮草来上缴,以博得圣汗的青睐,期望将来论功行赏时,能多分得一些来自中原的物资与奴隶。 阿勒坦收了粮草,派传令官口头褒奖这些部落首领几句,并留下半枚金牌作为将来分赏的凭证——他把苏晏当年在陕西改革马政时,施行的金牌制度直接搬过来,觉得还 好用。 当然如今北漠与铭国 恶,边境马市尽数关闭,铭国曾经发放的“老实配合、优先 易”金牌也派不上用场了。但离大铭边界较近的一些部落与边城,还是偷偷留藏了苏晏所发的金牌,做着一口饭两头吃的打算。 对此阿勒坦心知肚明。中原有句话叫“水至清则无鱼”,只要这些部落乖乖缴粮,不拖他大军后腿,他也不会与之翻脸。 “听说订立金牌制度的是个很年轻的铭国官员,又说是灵州的一个书生,叫……叫什么来着?”趁大军暂歇河边吃午饭,斡丹一边翻转着烤鹙鸧的树枝,一边上下抛玩半枚金牌,“对了,阿勒坦当时不就在灵州马市吗,应该知道他的名字。” 因为服食神树果实,阿勒坦对灵州清水营的那段记忆变得十分模糊。斡丹这么一说,他脑海中飞掠过支离破碎的画面,伴随着不知谁人的只言片语: “的确萍水相逢,但印象深刻,忘是忘不掉的,能帮的忙也会尽量帮。” “你我本无缘,全靠我花钱。这笔 易若是不成,今后别说当不成回头客,相逢只做路人面。” 那人似乎穿了一身群青 曳撒,策马踏着草叶而来,如清新的晨 洒在他面上,使得他 口而出:“你很适合穿我们的质孙袍,很好看。” 恍惚又是一座破庙,雨声沥沥,篝火熊熊。 “是,阿勒坦,谢谢你请我喝酒。” “你有种特别的气味,很淡,有点像花草香,但又不是我闻过的任何一种花草。” “在下还有个不情之请……能不能摸一下你的刺青?” 隔着厚厚的狐裘, 腹间的神树刺青一阵阵烫热起来,仿佛有手指轻抚其上,带来酥麻的触 。阿勒坦以手掌捂住腹部,呼 不由地沉重与急促起来。 斡丹坐在他身旁, 觉到他的异样,笑着把烤好的鹙鸧 递过去:“饿了吧?尝尝我烤的 ,这可是能把 群引过来的手艺。” 阿勒坦站起身,背对着他,在扑面朔风中深深呼 。 斡丹年方十八,但去年就有了 儿,他娶的是鞑靼王室的庶女,瓦剌族里还有不少贵女对他投怀送抱。这厢他蓦然反应过来,坏笑着起身,用手肘撞阿勒坦的 :“想女人了?今夜路过云内城时,城主会好好接待你的。” 所谓“好好接待”,就是把家中 妾、女儿都献出来服侍贵客的陋习。 阿勒坦不为所动地道:“提前与他打个招呼,把我们所列清单上的物资送到城外候着。” “不进城?” “不进,继续急行军。” 斡丹却觉得没必要这么赶,在城内外扎营歇息一夜,误不了战事,反正铭国摆在那里,又不会长腿走掉。 阿勒坦叹道:“没有时间了,你不明白。” 斡丹的确不明白,此次对铭国出兵,阿勒坦为何这么迅疾与决力,像是有一 看不见的马鞭在背后没 没夜地 打着他一样。 于是斡丹问:“阿勒坦,今年冬天我们真能打到铭国京城,入主中原吗?” 阿勒坦的眼神沉了下来, 金瞳 中不再盛有草原的秋 ,而是被洪荒巨兽般凶蛮霸道的气势取代。他说道:“斡丹,这话若不是你说的,而是出自其他任何一个将领之口,包括副将胡古雁——我父汗的养子,我都不会轻饶,定会以动摇军心的罪名狠狠罚一顿鞭子。” 自十五岁跟随阿勒坦,发誓效忠之后,斡丹从未受到过如此严厉的警告,几乎可以算是训斥了。 他先是悚然,继而面上涌起愧 ,低头行叩 礼:“圣汗,是我错了。” 阿勒坦缓和了语气:“我可以容忍你一辈子叫我阿勒坦,却不能容忍你质疑我的决意。因为质疑容易生出不 ,不 生出异心,异心生出背叛……我希望你永远不要背叛我,斡丹,看在你父亲的份上。” 这不是请求,却是真心话。斡丹霎时明白了阿勒坦的言下之意——“看在你父亲的份上,我会善待你一辈子,别让我走到必须对你痛下决断的那一步。” 斡丹咬着牙,重重捶了一下左 :“阿勒坦,我知错了!” 阿勒坦沉默片刻,继续道:“有件事,我从未对任何人说过,现在告诉你。” 斡丹屏息听着。 “……我可能活不了多久了。”020mAgazinE.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