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心,你知道什么是良心,你知道他对我做了什么?”芳儿横眉冷对,目如寒冰,“家里数你最蠢,你什么都不知道!” 甜酿只是觉得有些疲倦,疲倦于自己争吵,也疲倦于听旁人争吵或者辩解,来来回回不过那些,一遍又一遍,没完没了的,始终解 不得。 施少连皱眉,搁下酒杯站起来要走,抬头对着芳儿 出个讽刺的笑:“不过是自己爬 的丫头,当个小妾也够得意洋洋沾沾自喜?以为山 飞上枝头就能当凤凰?” 座人都惊了,芳儿面 发青,银牙咬碎,目光淬冰,将手边案几上的六角银盏朝他劈头砸来,失声尖叫,“施少连,你这种男人,你罪有应得,怎么不去死!” 那银盏正砸在他额头,尖角在面上划出一条细小血痕,内里的残酒泼了半个肩头,将暮紫丝袍洇得斑驳 狈。 他将 线抿直,抖抖自己的袍子, 出点冷笑,抬脚往外去。 甜酿和他一道上了马车,默不作声帮他擦去脸上血迹,他扭头看着车外,浑身冷凝成冰,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模样。 “你不许去见张圆,不管是现在,还是以后……”他冷声发话,“无论我如何,离他远些。” “好。”甜酿收回手绢,“知道了。” 甜酿知道他从孙先生手中 走了十几万两的现银,通过湘娘子的关系找过人办事,连着数 都在天香阁宴饮,因此常留她一人在家。 杨夫人看甜酿每 坐着发愣,劝 她:“不如跟我出门走走,散散心吧。” “干娘,我不想出门。”甜酿将那副喜帕绣完,正和小云拿着熨斗烫平整,“您想去哪?让小云陪着您去。” “去城外的义庄,祭扫杨家坟茔,来了这些 ,也该去拜一拜。”杨夫人携她的手,“小九陪我一道去吧,也不远,一 即可来回。” 甜酿想了想,因住在这宅子的关系,去一去也无妨,杨夫人见她应肯,带了 车的香烛纸钱,带着她一起出了城。 那庄子在附近的山里,只是一个极小的陵园,埋没在荒草丛中,看得出来,坟碑都没有风光 办,不远处有家农户,杨夫人每年给这家人十两银子,烦他们逢年过年除草上香。 “那时候也不敢大肆修坟建墓,原想着有一 扶柩运回原籍,后来也被耽搁下来。” 其实只有三座碑,一座葬的是父亲和儿子,一座是母亲和女儿,剩下一个小小的土丘是独葬。是最小的那个孩子。 “这是后来迁过来的坟,所以没和她母亲姐姐合葬。她大名叫杨玖,家里头喜 叫她小玖儿,胖乎乎 嘟嘟的,抱在手里沉甸甸,别提有多可 。”杨夫人回忆起来,笑意 ,“我那时候也才十几岁,被主母挑去伺候,专陪着这些哥儿姐儿跑跑跳跳。” “怪不得。”甜酿微笑,“怪不得干娘在钱塘边见我,听说我叫九娘,神 有些异样。” “干娘那时候认错人了吧?是把把我错认成这个玖儿了吗?” “是啊。”杨夫人 慨,拍拍她的手,“玖儿,小九,我差点以为小玖儿起死回生,重活于世了。” “我们两个生得像吗?” “像。”杨夫人声音很缥缈,“那时候她还是个小婴儿,两个小酒窝,笑起来很甜呢,她一笑的时候,觉得特别甜 ,眼睛都亮了, 家的人都看着她笑。” “玖儿,我有些累了。”杨夫人捻香给她,“你既然来,不如替我给亡者上一炷香吧。” 杨夫人在一旁站着,甜酿给每一个墓碑奉香,烧纸、献牲,走到最小的那座坟堆,看见石碑上刻的字。 杨玖儿。生辰在六月二十八,四岁病亡。 她回头,见杨夫人掩面拭泪,哀容怏怏,跪下去给墓碑磕了个头。 她心头突然沉甸甸的,像 着一块大石头, 得她 不过气来。 回到家中,已是薄暮,杨夫人在车上悄然洒泪,被婢女扶着去屋里歇息,甜酿沐浴更衣,披着头 漉漉的发坐在屋里。 家里很安静,他不在家中的时候,就格外的静,他在家中,就常有人登门拜访,有喧闹笑语。 “公子还在天香阁么?”她叫人去找,“去把他喊回家来。” 饶是找人去喊,施少连回来时也已近深夜,身上都是酒气,面 润白,两颊嫣红,一双眼黑的漆黑,白的雪白,显然是喝得不少。 他脚步凌 , 了外裳一头倒在 上,连声唤茶。 甜酿端茶过去,他就着她的手喝了一盏,闻见她寝衣里的香气,将她胳膊猛地一拽,她跌在他 膛上,看见他一双微红的眼和紧蹙的眉,动了动 ,被他仰面抬起上身,一口咬住她的 ,推倒在 上。 兴许是因为醉酒的关系,兴许是心情郁结,他格外的亢奋, 帐内的胡闹直至曙 初升才停歇,她勉强有力气开口说话:“昨 我陪干娘去祭扫杨家坟墓。” “嗯?谁家?”他嗓音也喑哑,是连 纵酒的后果。 “就是这屋子的旧主人。”甜酿抬头看他,眉头纠结,一副疲倦的模样,“一家六口人,都葬在一起。” “阖家团聚,也没什么不好,总比死者怨,生者哭, 相隔的好。”他淡声道。 “是么。”甜酿望着 帐喃喃自语,眨了眨酸涩的眼,也闭目睡去。 御医又到施家来问诊,那个方子吃了两个多月,是大补之药,有些效用,只是药 温热,若一旦有孕,即刻停服。 老御医诊过脉,皱了皱眉,捻须摇摇头,斟酌着要增减几味温补大药:“我试着再加几味药进去,夫人照常服用,看看效果如何。” 这 施少连恰好也在身边,老御医顾及内眷脸面,在医屏后问他:“公子和夫人成亲几载?” 施少连明白御医的意思,回应道:“这两年里每 共寝,一直未有消息。” “夫人身体向来如何?可还康健?” 甜酿没有生过什么大病,身子骨一向还不错,御医最后问:“夫人此前小产,那时如何吃药调理的?可有当时开的方子?就怕是那时用错药,落下病 ……” 施少连猛然剑眉下 :“这两年里,未有小产之症……” “这倒是古怪。”御医嘀咕,“夫人脉象,内滞外散,应是……” 几年分离,有些问题,施少连回答不上来。 御医又替甜酿诊脉,问起甜酿这几年每月月事,饮食寒暖:“从何时起,夫人开始月事不调,腹痛畏寒?” “夫人那时是不是曾有过血崩之症?伤了 本?” “我……”甜酿在屏风后,嘴 颤动,偏偏说不出话来。 “去喊小云过来。”施少连背手站在她身边,扭头唤人,语气出奇的急迫。 小云记得的,九娘子跟她们初遇之时,有过长长短短几 的腹痛,在金陵往吴江去的路上,血浸 了衣裳,连走动都不方便,自那时候开始,每月癸水,九娘子痛得越来越厉害。 那时候她们几人年龄都很小,全然不懂这些,甜酿心里紧张,以为自己是癸水,也 没放在心上。 御医收回了手:“这就是了,怕是这时的病 ,夫人那时是遇过什么事,还是吃喝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她身上软绵绵的,张了张口,想要说话,却发不出声音,最后涩声道:“我喝过一口带着雷公藤的酒……” 那杯毒酒,是她哺喂给他的,她也浅浅啜了一口。 那时候的腹痛,她以为是雷公藤的缘故。 “那不是月事……应是夫人肚里已落了胎,吃了雷公藤酒,将那胎儿打了下来。”御医叹了口气,“可能那胎没有 干净,后来没有好好调养,太过 劳,落下了病 ,故有畏寒、腹痛的 病。” 屋里只有御医缓声说话的声音,她大脑一片空白,施少连站在她身边,连衣角都是凝固的,一动不动,一双眼里 是 戾。 “因着这旧疾,才一直没有孕事。”御医收回手枕,“倒是要好好调理才行。” 那时候苗儿生了宁宁,他便断了避子丸。 原来她那时已经……有孕。 因着那口雷公藤的酒和出逃……她也断送了腹中的胎儿…… 世事无常,因果报应,不知是该哭该笑。 施少连大步迈出去,送老御医出门,回来时跨进屋内,却又生生顿住脚步,他双目接近涨红,颌线绷得几要断弦,转身去耳房,寒声让人奉茶。 片刻之后,耳房里哐当一声,是瓷盏狠狠砸地的声音,而后是噼里哗啦的声响,伴着一声厉喝:“滚!” 这是他平生第一次失态。 她听着耳畔的动静,坐在凳上一动不动,清泪连绵滚落,一滴滴、一串串砸在衣上。 屋里的婢女都有些惴惴的,小云有些忐忑:“九娘,公子他把耳房的东西都砸了,出了屋子……” 施少连这夜没有宿在家中,而是留在了天香阁,他在天香阁连宿了三夜,每 只派人回来取银子用,甜酿派小厮去找他回家,却被施少连赶了回来。 后来他深夜醉醺醺归来,见她在灯下独坐,慢腾腾解衣:“怎么还不睡?” “我等你。”甜酿起身,站在他身前替他 衣。 他身上有浓郁的酒气,还有脂粉的香气,襟口还落了一枚花娘的口脂。 甜酿顿住手,他低头望她,一双眸子深不可测,突然钳住她的下颚,迫使她抬头,将冰冷的 印在她脸颊上。 甜酿双手揪住他的手臂, 接他暴戾又强硬的吻。 他在她 上又啃又咬,她吃痛皱眉, 齿间沁出血珠,他咬着她的伤处,汩汩的血被他反复 入腹,那腥甜的气息,有种嗜血的快 。 “痛……”她真的痛,下颌几乎要被他捏碎,全身都在战栗,“求你……” 他终于肯停下来放过她,眼里血丝密布, 冷如刀。 “你愿意嫁给曲池,愿意给他生孩子,那我呢?我的那个孩子呢……我的孩子被她母亲毒死在腹中,我被她抛弃……”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她终于哭出来,“我那时候不知道自己有孕……” “如果你不走,如果你不用避子丸下药,怎么会有今 的局面。”他咬牙切齿,面庞几近扭曲,“我当年一心为你,你说不想生,我用避子丸,你说孩子可 ,我便停了药,想要娶 生子,可你是怎么对我的?” “我怎么不恨,你以为我真的不恨?”他眼里恨意滔天,“我从没这样对过一个人,最后我得到了什么?我得到的都是我求来的,都是你施舍的。” 施少连推开她,路过绣桌,突然顿住脚步,冷笑一声,将那副她绣好的绣帕抛在火烛上,摔门而去。 烛火蒙了绣品,光亮突然暗下去,又突然跳跃起来,眼前大亮,火苗幽幽舔舐着那副 红的喜帕,屋里是布料烧焦的气味。 那副喜帕被烛火燎出了一个窟窿,算是彻底毁了。 杨夫人这几 不住施家,在外会友,知道此事,亦是半晌凝住:“玖儿……” “这都是我咎由自取,干娘不必安 我。”她一双眼睛分外的幽深明亮,“其实我心底讨厌孩子,以前我总是在想,为什么每个人都要我生孩子,我心底不愿意要一个像我一样的孩子,我害怕,我真的害怕。” “可是那个孩子曾在我肚子里, 出来的都是血,那么多的血……”她咬着 ,眼睛发红,“他恨我,恨我用一杯酒毒害他,也恨我害死他的孩子。” 杨夫人把她搂进怀中:“可受苦的人是你啊,痛的人是你啊,他们男人做什么了?” “他从头到尾受过什么苦,一而再三罔顾你的意愿强迫你,哪怕他当年用光明正大的手段,或是对你再对你好一点,又岂会有这个下场?小九,干娘带你回钱塘,远离这个男人,我们过快快活活的 子。” 她摇摇头,语气萧瑟:“我还回的去么?” “很久以前,我有问过曲夫人,我问她,女子如何立世,她告诉我,因为女子不易,世道艰难,所以我们更要肃正自身,端庄持礼,才能得到周全。” “可为何女人就要一尘不染,就要深明大义?”她苦笑,“这世道把我们塑造弱者,难道我们就要时时刻刻,方方面面塑造自己,让自己完美无瑕?” “在这种不平等的世道,难道我们不该活得更自私,更绝情?毕竟,能保护自己的人,只有自己啊。” “我从来不觉得自己有错,屈服也好,反抗也罢,我只是为了自己过得更好些。”她闭上眼,“可如今来看,我是不是真的错的,如果没有我的所作所为,一切是不是会不一样?” “你没有错。”杨夫人抚摸她的头发,“如果你一开始遇见的就是张圆,或者曲池,或是别的男人,应该会过得很幸福。” “你只是运气不好,遇上了不该遇见的人。”杨夫人拍着她的肩膀,“玖儿,这世上还有很多的事情,好的、坏的,知道的、不知道的……但如果有什么让你觉得痛苦,那就不是你的错。” 母女两人偎依在一起,杨夫人叹口气,轻轻哄着甜酿,她默默枕在杨夫人膝上,一双泪眼看着窗外的翠 如烟,秋 如雾。020MAGaZinE.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