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云咎在看到明曜俯身的瞬间, 下意识伸手想要去搀扶她,可当他听清她的祈求,又对上她含泪的双眸时, 动作便生生止在了原地。 仿佛有一盆冷水兜头而下,将他的四肢百骸都冻得麻木而僵硬。他眼睁睁地看着冥沧的那些话语一句句成真,可除却心底纠 泛起的怒意和悲哀之外, 却什么都做不了。 他望着她倔强的双眼,保持着微微倾身的姿态, 许久之后才凉凉地笑了一下:“替他死?你凭什么?” “他救过我的命,”明曜长睫轻颤, 出口的话倒是并没有什么底气, “如果没有他,就没有我……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灰飞烟灭……” 她的视线又开始模糊,控制不住的泪水几 夺眶而出。察觉到云咎落在他脸上的目光, 明曜下意识将头更深地低下,她的双手自他的衣袖上垂落, 无能为力地收紧, 以接近徒劳的语调喃喃:“而且, 他或许是有苦衷的呢?” “他救过你的命,所以哪怕他现在反悔了, 甚至去伤害你、重新剥夺你的力量, 你也毫不在乎吗?” 云咎偏过头,几乎不愿再去看她的脸:“他有苦衷。那渔村的那些凡人有没有苦衷?东海龙族的子嗣有没有苦衷?暮溱、暮浔、还有伏尊又有没有苦衷?” “明曜,北冥将你养大, 就是这样教你分辨是非对错的吗?” “不是的……”她声音发涩, 几乎被哽咽 得出不了声,却还是试图找寻着一些缘由, “是伏尊先要他死的……若不是伏尊令暮浔前往北海,冥沧不会走到今天这一步。” “……伏尊如何得知冥沧会在五百年突破北冥结界?这一切,原也在冥沧的局中,”云咎深深 了一口气,“予蛇蝎之辈的良善并非善念。难道你心里不知道他已罪无可恕?明曜,别让我失望。” 云咎最后几个字如一记闷 敲在明曜身上,她闻言一怔,片刻后像是承受不住般恸哭出声。云咎任凭她跪在他脚下蜷缩成一团,袖中的手指松开又握紧,片刻才抬步转身。 明曜下意识抬手想去抓他的衣摆,却又在指尖触碰到白衣的下一刻触电般收回。她有些自厌地盯着自己的手,哭得几乎 不上气来:“可是我没有办法!我知道他犯错了!可是我没有办法!如果这一切还有转圜的余地,我就算是死也愿意的!但我不想他死……我还有好多事没有同他说……云咎、云咎,求求你……你告诉我应该怎么办……我也不想啊,我也不想的。” “明曜,”云咎停下脚步,背对着她,语气比周遭的海水要更冷。他是执法神,无数罪孽深重的妖魔殒命于他的剑下,是非黑白在他眼中是泾渭分明的两极,他从未有一刻,在提剑之前这样动摇过,动摇到,连回头的力气都没有,“西崇山和北冥,你选哪一边?” 明曜脸 惨白,她看着他的背影,忽而想起了她在千年之前落于魔渊的刹那。 在被他遗忘的过去,她曾经毫无保留地选择过他。 而在不曾与她相识的过去,北冥那些被天道,被四海,被世间所有生灵厌弃的魔族,也曾毫无保留地选择过她。 如果冥沧当真是十恶不赦,罪孽深重的 魔。他们在贫瘠的母体中争夺力量的时候,他为何会选择让她长大?在她浑身灼伤亡于北冥的时候,他又为何会用半身鲜血救她重生? 是非善恶不是对立的两端,她没有办法在此刻依旧选择坚定地站在云咎身旁。 她想回家,她想回北冥。 “我选北冥。” “……我与冥沧,你选谁?” “我选……我选他,但是……” 云咎闻言却忽然短促地低笑了一声,那笑带了几分自嘲的意思,也难得地透出一些尖刻:“你之前说,想要堂堂正正地站到我的身边。明曜,现如今的你,又怎配讲这样的话。” 明曜闻言,身体如同被扇了一耳光那般,几乎是条件反 般地紧绷了一下,而随即又彻底地僵在了原地。 鬼使神差地,她眼眶中的泪水在听到那些话之后竟然停住了,她像是石化似地望着他的背影,许久后才艰难地苦笑了一声:“对不起啊。” 云咎骤然收紧了手掌,回应着她的道歉一般低低地应了一句什么。 事实上,他清晰地意识到,自己想要的并不是她的道歉,可是在听到那三个字之后,他心中翻涌的烦躁、怒意、悲哀被尽数扑灭。 终于,在得到她的这些答案——这些他早该有所预期的答案之后,他彻底恢复了冷静,能够像在过去千年里,执行每一道神谕的时候那样,对冥沧做出最公正的裁决。 “冥沧罪无可恕,他有他该面对的结局,我无法容情。”他字句清晰,以冷静到几乎冷酷的姿态低声道,“明曜,若无法接受,你便走吧。” 她早该料到这一刻的不是吗?明曜撑着地缓缓起身,她站在他身后不远处,定定地望着他的背影,至此竟连一句话都说不出口。 在她回答了他“北冥与西崇山”的问题之后,他又何尝不是在她与天道之间做出了选择。她早该料到这一步的,此刻的云咎并没有一千年前的那些记忆,他不会为她再一次违抗天道的规则,也不会向从前那样毫无保留地信任她。 明曜垂下眸,怔怔地回身往双头蛇留下的那滩余烬而去,她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该做些什么,或许应该将它们拾起,稳妥地保存在什么容器里,然后把它带回北冥……永远不离开了。 他们总要回到自己该去的地方。 明曜的手掌被冻得通红,俯下身一点一点地归拢着那些残烬。但突然,她的动作一顿,目光顺着身旁的一道黑 朝前望去——双头蛇从中被云咎劈斩为长短相似的两条,此刻明曜只聚拢了其中一条的蛇首部分,而本该在明曜身畔不远的另一条,此时却远远绕开她的身体,停留在她背后不近的地方。 它……原本就是在哪里的吗? 还没等明曜彻底发现不对,远处蜿蜒的蛇身忽然迅捷地伏地游动起来!它的速度极快,只冲云咎后背而去,弹指间,明曜耳畔暮溱的声音忽然炸响—— “双头蛇,既然有两个头,为何不能有两个魂?” 那么……双头蛇的法相?! 明曜只觉得眼前一黑,思绪尚未跟上,身体已同时幻化出本相和法相朝云咎而去。 神禽清亮尖利的鸣叫骤起,她不顾一切地扑向他,也将身下的景象尽收眼底——深浓而危险的魔气深入冰川下,巨蛇如同黑 的丝带悄无声息地,迅速地向前游走,那双明黄 的蛇瞳死死锁着身前之人,骤然去势如电,巨口大张,如巨龙出海,以不死不休、同归于尽的姿态朝执法神后心直蹿而起! 与此同时,蓝鸟法相同样以疾电之速自长空跃下,双翼怒张,与巨蛇法相轰然相撞! 相似的明黄 双眼怒而相对,刹那而过的情绪几乎接近于二人在母体中争夺斗争的那些岁月,莹蓝的本相之力与玄 的魔气相撞,而下一刻,巨蛇同样发出一声愤怒的嘶叫,当 冲破明曜的身体,将她重重摔于冰川悬崖尽头。 一切仅仅发生在那一息之间,当蓝鸟法相震碎,明曜蜷在悬崖边沿痛得睁不开的刹那,她才意识到自己从未爆发出这样巨大的力量过。 哪怕在一千年前的月隐峰上,面对浩 雷劫,她也不曾有过这样的极限的速度与力量。 心跳骤停,血 凝固,五 与意识如 水般迅速而不着痕迹地褪去,在最后的最后,她忽然 觉自己被人紧紧拥在怀里,冷香一如既往地令人心安,那一刻她想……她真的是……好想念他啊。 云咎,她认认真真地,全力以赴地 过的云咎。 他们真的有好久好久没有见面了。 “不要杀他。”鲜血糊住了她的喉咙,她艰难地比着口型,“是……哥哥。” 是她在这个世上,唯一的亲人了。 第59章 “小宝, 你怎么了?是不是做噩梦了?” 温柔的女声自近旁响起,柔软的手掌一下下,极有节奏地轻轻拍打着她的小臂, 明曜骤然惊醒,双眸颤抖着转向身旁的女人——强烈到几乎刺眼的 光落在她的身上,将她美丽的面容模糊成看不清的轮廓。她嘴角抿着些微的笑意, 那双琥珀 的桃花眸像是平静的大海,恬静而温良地望着她。 “……”明曜从 上坐起, 蓬松的被褥自她肩头滑落,她抱着膝头, 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面前的女人拾起被角, 将她重新严严实实地包裹成一个团团。 “小宝,你眼睛怎么红了?是不是小冥欺负你了?”女人心疼地看着明曜,伸手轻轻蹭掉她颊边干涩的泪水, 表情显而易见地担忧起来,“有什么事要和娘亲讲呀。” “娘亲?”明曜闻言一怔, 她伸手蹭了蹭自己的眼睛, 轻声道, “我这是在什么地方?” “就是在家里啊。”女人凑到明曜身边,用脸颊贴了贴她的额头, “……也没有生病, 怎么就开始说胡话了呢?啊……是不是小冥昨天夜里又讲鬼故事吓唬你了?” 她自顾自地认定,有点生气地站起身:“乖乖你再躺一会儿,我去喊他来。” 明曜在女人走出房间后翻身从榻上下来, 她光脚踩在地上, 低头盯着自己 乎乎的小短腿和脚丫发了会儿呆,又开始转头打量起这间屋子。 ——这是她 悉的家具陈列方式, 榻、桌椅、橱柜,甚至门窗的位置,都和她在北冥住所的布置相差无几,但是她第一眼,却觉得非常陌生。 窗外的 光太过耀眼,屋顶的存在几乎也挡不住那样强烈的光芒,它从四面八方而来,角度诡异地照彻屋内的每一个角落——几乎所有的物件都暴 在强光之下,连影子都无处遁形,也是因此,那些家具的颜 都看起来都鲜亮奇异得过分,热热闹闹扎在一堆,多看一眼都觉得十分刺眼。 明曜踩在凳子上,撑着桌子打量自己镜中的模样。 眼前的小孩子很明显就是她一百多岁的样子,虽然整个人都 嘟嘟的,连五官都没有张开,可是那双琥珀 的大眼睛,已经和成年之后的她非常相像。 北冥黑暗无光,贫瘠落后,并没有像东海那样到处布 了发光的珠宝和材料,因此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明曜自己都不太清楚她的人身究竟长成什么样。 可是如今,这镜中映出的她,确实一丝一毫都 真得不可思议。 明曜原本以为自己又进入了什么秘境,现在细想,却完全对自己的处境毫无头绪了。 莫非她真的回到了自己幼年的时候? 明曜从凳子上跳下,推开房门走入院中, 光并没有随着她的移动而变化。小院不大,用鹅卵石铺出了一条小路直通院外,每一块石头都被 光照出了五彩斑斓的黑,令明曜一下子想到了冥沧身上干净光滑的鳞片。 她光脚踩在鹅卵石上,切实的刺痛传来,明曜全身一个哆嗦,连忙跑到小道旁边的沙地上缓了缓,但紧接着,她又发现了一处不太对劲的地方—— 她脚下并不是纯粹的泥土,而是北冥常见的沙土。而在那沙土之上,一棵巨大的花树遮天蔽 地生长着,浓绿的树叶与鲜红的花朵 相呼应。 明曜在西崇山见过那么多花树,却第一次见到这样的植物——与其说是树,却更接近海底颜 奇异的珊瑚礁。 明曜在树下绕了半圈,正要往院外走,一抬头,却看见了一个玄衣的身影抱臂靠在门口,垂首看着她。 那个人是少年的身形,乌发高束,玄衣劲装,与她一般无二的桃花眸微扬,在厚厚的面具后饶有兴致地盯着她:“你又跟母亲胡说八道什么了?” 明曜怔住,下意识地摇头,少年却大步走到她面前,蹲下身,伸手捏住了她的脸颊 :“昨天晚上白衣水鬼的故事不好听?那妹妹喜 听什么?” “……冥沧?”明曜低声喊出他的名字,下意识抬手去 他脑后面具的系带,却被他侧头躲开,更用力地掐了掐她的脸。 “你胆子肥了?”冥沧揪着妹妹的脸晃了晃,冷冷哼了一声,低声道,“再敢告状,我 了你。” 最后一句话 得当真很低,就像是毒蛇危险的嘶声。 明曜在他松手的刹那后退一步,抬手 着自己发红的脸颊,摇了摇头:“你不会 掉我的吧?要是你想,在娘亲肚子里的时候,你就会把我 了。” 少年有些诧异地微微睁眼,显然没有想到这一招居然吓不住眼前的小丫头了,小孩子一 一个样,明曜此刻这样冷静的语气,几乎让他无法将其与昨晚那个,被他三言两语吓得钻在被子里不敢出来的小丫头联系起来。 他歪了歪头,慢![](//www.020magazine.com/ig/tun.png) 道:“我好像有跟你说过……那是我活到现在最后悔的事情。” “冥沧!”身后传来一声怒叱,“你又在对你妹妹胡说八道什么!” 少年闻言身体一僵,有些无辜地回头望着那个变身暴躁老妈的女人,他拍了拍手,站起身哼哼:“你让我来看她的,我看过了,走了。” “你!”女人气得伸手拍他,却被冥沧绕着躲了过去,她还想再说些什么,却听明曜在不远处打了个 嚏。 “怎么打 嚏了?是不是着凉了呀?”女人忧虑地蹙起眉,却见明曜低头捧着一朵从花树上掉下来的红花——这个花,闻起来是腥气的,而花瓣花芯的正常构造更是一点儿都没有,像是一朵海葵。 她在听到女人的关切后回过神,将红花放到地上,摇了摇头:“没有着凉……是这朵花好臭。” 她在强烈的天光下望着自己的母亲,试图将她除了眼睛之外,都不太清晰的面容深深记在心底。 “娘亲。”她轻轻喊了一声,带着幼年糯音的嗓子有些发涩,“屋子里太亮了,我睡不好觉。” “啊,这样吗?”女人有些茫然地僵硬了一瞬,转头望向自己的儿子,“别担心。” 冥沧眨了眨眼,许久后才放缓声音问明曜:“那应该怎么办呢?” 明曜仰头看向他:“太 的光芒也不是一直都是那么亮的,它会被屋檐遮挡,也会被 云,被很多东西遮挡。下雨的时候,太 几乎不会被看见,所以那一整天都会是灰蒙蒙的。 光很漂亮,很温柔,照在水面有亮晶晶的波澜,照在身上的时候是暖呼呼的。而且 光是和黑暗共存的,任何东西在 光下都会有黑 的影子,它并不会照到世间所有的角落。” 明曜用简单的字句,一点点细致地和冥沧描述着 光的样子。在她讲话的时候,她的母亲和哥哥就那样安静认真地站在她身旁听着,小小的院落里没有风,也没有空气里浮动的自然的花草香,过于耀眼的 光像是从四面八方照 过来,落在手臂上却一点儿都没有温度。 整个幻境虚幻、 糙、简陋,像是从未见过太 的人,对外界刻板的想象。可是明曜在这里停留地越久,心里的温暖就开始不自觉地缓缓累积,几乎愿意去自欺欺人地无视这里不同寻常的破绽。 冥沧听完了明曜的解释,许久之后才僵硬地点了点头,他深深望着她的脸,却在明曜回望向他的同时别扭地移开目光:“你等一等,我会把这里改好的。” “我相信你,”明曜 觉自己的喉咙紧了一下,她有些牵强地勾了勾 ,补充道,“……但我其实从未觉得北冥不好。” 冥沧的目光闪烁了一下,左眼显而易见地划过一抹扭曲的恨意,他顿了顿,将自己的脸偏了一点,用面具的折角挡住左眼,语气中泛起明显的冷意:“你 本不知道北冥真实的样子,又怎配讲这种话。”020MAgaZInE.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