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世史书称崇安帝足智多谋,这点小事自难不倒他。 一封河西来的捷报令他灵机一动。 当年吐蕃大举寇边,河西节度使耿勇率兵弃城而逃,凉州失守。 沈宜秋的父亲沈景玄时任灵州刺史,果断发兵援救,与军民浴血死守,在粮草匮乏、无险可守的情况下,奇迹般地支撑了整整两个月,一直等到援军到来,自己却死在最后一役中。 当初尉迟越尚年幼,朝中一干老臣惧怕河西节度使耿勇拥重兵而反,不曾立即清算,对沈家虽有抚恤,与沈景玄的不世之功却极不相称。 后来耿勇被夺职问罪,沈景玄却至今没有得到应有的嘉赏。 如今王师在大斗拔谷大破吐蕃大将悉诺逻军,正是重提此事的绝佳时机。 只是尉迟越如今虽以储君之身监国,毕竟还不是君主,此事须得与张皇后及朝臣商议过,再禀明身在华清 的皇帝,由他下旨追封。 事不宜迟,尉迟越打定主意,顾不得一夜未合眼,用冷水洗了把脸,略整衣冠,跨上他的玉骢马,只带了五六个仆从,披着熹微的晨光,踏着 水濡 的御道,穿过晨雾弥漫的长安城,一路快马加鞭来到蓬莱 。 张皇后一睁开眼便听说太子求见,已经在寝殿外候了小半个时辰。 她不由唬了一跳,还以为边关出了什么紧急军情,连脸都来不及洗,急急忙忙披上件外衫,便叫他入内。 尉迟越进殿向嫡母行礼问安,接着禀明来意。 张皇后听罢,神 古怪地乜了儿子一眼:“你大清早火烧火燎地入 来见我,就是为了追封沈使君之事?” 尉迟越早已备好说辞,脸不红心不跳,冠冕堂皇道:“昨 黄昏接到河西发来的捷报,因天 已晚,儿子不敢打扰母后歇息,故此今 拂晓入 ,以便早些将这好消息禀告母后。 “至于追封沈使君,儿子早有此意,此次大斗拔谷之役告捷,便想到了此事。” 这理由倒也说得通,张皇后虽还存有几分疑惑,还是点点头:“沈三郎当 临危不惧, 身而出,以身殉国,确实该大加褒扬。至于如何追封,你与群臣商议便是。” 她顿了顿,目 欣 之 :“此次多亏你力排众议,一力主战。不过你毕竟年轻,还需多听取吴尚书等一干老臣的忠言。” 尉迟越应是:“谨遵母后教诲。” 吐蕃寇边多年,陇右不堪其扰,朝中议和之声不断,尉迟越一心主战,可惜上辈子因自己是储君,想着韬光养晦,便采纳群臣之见,与吐蕃议和,错失了战机。 重生后他一改往 明哲保身的做派,命将领出关 战,这才得已重创敌军。 不过他毕竟是以储君的身份监国,还未登上帝位,锋芒太 难免惹来非议。 张皇后有此训诫,亦是题中应有之义。 张皇后又就朝中之事嘱咐了几句,话说完了尉迟越却仍不告退,她不由纳闷:“三郎还有他事?” 尉迟越原本指望张皇后主动提及沈宜秋,谁知她浑似忘了这一茬,尉迟越不好直说,便只好东拉西扯地寻些话头,将张皇后的饮食、睡眠都细细询问了一遍。 张皇后想要更衣洗漱,奈何儿子磨蹭着不走,她也只好陪着耐心与他说话,兜兜转转绕了半天,不知怎么又绕回了追封一事。 张皇后这回终于想起沈七娘这个忠臣遗孤:“可怜沈家七娘,父亲去世时还不 五岁……说起来,我忽然想起桩事来……” 她顿了一顿,回忆道:“那时候沈七娘刚回京城不久,她祖母曾带她入 谒见。我是从未见过那般好看的小娘子,真个是粉雕玉琢,只是瘦得厉害。别的孩子难得入 总是四处张望瞧新鲜,她却只顾低头盯着自己脚尖,一声也不吭。” 张皇后摇摇头:“真是叫人心疼。对了,当 你也在,我与她祖母说话,便叫你带她去后边园子里玩,不知你还记不记得。” 尉迟越 出茫然之 ,那时候时常有命妇带着自家孩子入 谒见皇后,他哪里分得清谁是谁。 张皇后又道:“你还要将最钟 的那柄小胡刀送给沈家小娘子。” 经她这么一说,他倒有点印象了。 张皇后接着道:“倒叫我吃了一惊,那柄小金刀你夜里睡觉都要放在枕下,连你何家表妹也不让摸的,竟这么拿来送人。” 尉迟越依稀记得那把胡刀,确实是他的 物,但赠刀的前因后果却毫无印象。 张皇后又道:“不过沈老夫人谨小慎微,一得知此事,立即勒令沈小娘子将刀还了你。” 尉迟越心头掠过一丝遗憾。 张皇后见他若有所思,不由笑道:“怎么,三郎似乎对那沈家小娘子颇为上心。” 尉迟越正 道:“母后说笑了,儿子与沈家小娘子素不相识,不过是因沈使君之事提及罢了。” 张皇后一想,确实不曾听说他俩有什么 集,便点点头道:“沈三郎就这点血脉存于世间,合该好好抚恤,以告 国士在天之灵。追封之外,也该厚赐其女。” 尉迟越磨蹭着不走,等的就是张皇后这句话,闻言心中大定。 沈宜秋得了赏赐,自然要入 向皇后、太后谢恩,届时便有的是相见的机会,只消一相见,后面的事自然水到渠成。 尉迟越得偿所愿,便即向嫡母告辞。 刚出了皇后寝殿,他又马不停蹄地赶赴紫宸殿,即命黄门传召一干重臣入内议政。 议完陇右的军情,他便提了追封沈景玄之事。 上辈子沈景玄追封从三品开府县侯,不过此事是在尉迟越登基之后。 当时沈宜秋已是皇后,众臣只当尉迟越抬举皇后母家,自然没什么异议。 可如今尉迟越还是太子,无端抬举沈家,还要追封沈三郎为县侯,有人便不乐意了。 御史大夫杨坦道:“沈使君守住凉州城,自是有功于社稷,然他一力死战,致使军民伤亡惨重,亦有过焉。且他援兵凉州,致使灵州兵力空虚,若是敌军进犯灵州,便是顾首不顾尾……” 杨坦是主和派的中坚,明里暗里指责太子穷兵黩武,这回河西大捷不啻于打了他的脸。 尉迟越早知他要借题发挥,只是掀了掀眼皮:“那么依杨大夫之见,凉州城该当如何保下?” 杨坦是迂儒,于边事一知半解,只知道打仗劳民伤财,增加税赋。 他花白胡子一抖:“亚圣有言,‘仁者无敌’,我大燕乃天命所归,德风所被,百夷臣服。《诗》言‘载戢干戈,载櫜弓矢,我求懿德’,以德服众,方是大道。” 尉迟越淡淡一笑,颔首道:“若当 换了杨大夫,必能以德服人,在城门上诵一篇诗书,便叫吐蕃兵马羞愧掩面而去。 “可惜沈使君不如杨大夫这般舌灿莲花,只有一副忠肝义胆,便只能血洒边关,死了还叫人求全责备。” 杨坦叫他说得老脸一红、哑口无言,不敢再置一词。 尉迟越扫了臣僚们一眼:“孤以为可追封沈使君为开国县侯,诸位可有异议?” 这一眼已隐隐有人君的威仪。 有杨坦的前车之鉴,群臣哪会上赶着讨没趣,都道:“沈使君实至名归。” 大事就此定下,但细节还需从长计议。 中书门下和礼部、吏部都有话说,文臣最 逮着这些事争论不休,尉迟越听他们喋喋不休半 ,总算议出个大致的章程。 眼见 头西斜,他便叫群臣散了,自己策马回了东 。 这一夜,东 长寿院一众内侍总算睡了个整觉。 尉迟越躺在 上心 意足,事情进展得出奇顺利,如今万事俱备,只须等着沈氏对他一见倾心便是。 不知沈氏见了自己会 出怎样的情态?那 桃林中沈氏水灵的凤目、灿若桃花的笑脸又浮现在他眼前。 尉迟越嘴角不自觉溢出笑意,随即绷住嘴角,翻过身端端正正地躺平。 他是持重之人,断不会像某些浮浪子弟般与小娘子眉来眼去…… 尉迟越在心里编排着,不知不觉走了困意,一直到四更天才合眼,虽然又是一夜未能安眠,但心境却大不相同。 第12章 封赏 追封爵位不是小事,需在朔望大朝会上令百官群议,接着禀明皇帝,着中书省草拟诏书,由门下省复核,再 由皇帝批示,颁布正式诏书。 一套 程走下来,最少也要十天半个月。 尉迟越情知此事急不来,倒也不慌不忙,横竖沈氏安安分分待在家中,不会凭空生了双翼飞出去。 他做梦也不曾料到,就在这二十来 中,宁沈两家已经 换了庚帖,找山 观的观主云归道长合了八字。 云归道长用山 观的信誉作保,宁家十一公子与沈家七娘的八字相辅相承,是天作之合,必能琴瑟合鸣,子孙绕膝。 宁二夫人十分高兴,当即许诺出资一百缗,给观中供奉的太上老君像,左右塑一对金童玉女。 观主笑逐颜开,又额外占了一卦,道六月望 便是难得的良辰吉 ,正宜行纳吉礼。 宁家想早 将婚事定下,听了心中大悦。 沈老夫人虽仍遗憾,但入 无门,眼见着木已成舟,也只得绝了念想。 沈宜秋自定下亲事以来,偶尔想到太子妃人选至今未定,心头不免掠过一丝不安,生怕上辈子的孽缘余毒未清。听说此事,一数 子不过月余,方才心下稍安。 行了纳吉礼,这婚事才算真的定下。 世家最重脸面,沈老夫人再不甘心,也做不出背信毁诺之事。 这 早晨,沈宜秋去青槐院给祖母请安。 正与一众堂兄弟、堂姊妹垂手立于后堂中,昏昏 睡地听祖母训诫,忽听门帘哗啦一声响,一道暖金 的晨光斜斜地照进昏暗的堂中,众人 神一振。 沈老夫人打住话头,朝门口望去,却是她院里的海棠。 这婢子一向稳重,如今脸上却有张皇之 。 沈老夫人拧眉,冷声道:“出了何事?至于如此冒失?” 海棠稳稳气息,声音仍旧有些颤抖:“回老夫人的话, 里来了几位中官……” 一听这话,众人齐刷刷地望向沈三娘,她跟着沈老夫人赴花宴的事,阖府上下无人不知。 便是一开始不清楚的, 见她穿着 锦 缎裁的衣裳招摇过市,也都知道长房三娘子得了皇后与太子的青眼,将要飞黄腾达了。 这会儿一听说 里来人,自然都以为是为着三娘子来的。 沈三娘一张粉面飞起红霞,低垂着头,却伸手扶了扶鬓边一对钿头金钗——自打从芙蓉园回来,她这对钗子便似长在头上,一 也摘不下来。 沈老夫人和沈宜秋却想深了一层。 天家行事,最讲究个稳妥体面,若是皇后有意让沈三娘入东 ,必先宣召沈老夫人,先透个风,确保没什么变故,然后再降旨赐婚,断不会突然上门传旨。 沈老夫人道:“中贵人现下何在?” 海棠道:“大郎君已将他们 入正堂,说请老夫人和七娘子前去接诏。” 此言一出,旁人还来不及说什么,沈三娘失声道:“什么?七娘?是不是 错了?” 室的小郎君小娘子面面相觑,小声议论起来,堂中顿时一片嗡嗡的窃窃私语声。 沈四娘和沈八娘 头接耳,一脸幸灾乐祸,近来三堂姊已成了他们最嫌恶之人,连沈宜秋都要靠边站。 沈老夫人重重地咳了一声,孙辈们立即噤声。 020magAziNE.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