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更不能接受的是,他大哥反过来还握着他的手说:“你桓师兄都是为你好,时官儿听你师兄的话。你考试要紧,大哥、二哥这几天在家待着倒容易让你分心,我今 便去约落第的朋友去城西谭柘寺散心,你就好好儿在家跟你桓师兄做文章吧。” 亲兄长出门郊游,把弟弟扔给考前冲次班的魔鬼教师,懒觉都不让睡,人生缘何如此惨淡? 晚 的瑟瑟寒风吹透了宋时的心,两位哥哥潇洒离开的背影更叫他羡妒。而在 风中吹得醒过酒来,还要面对从头到尾看了他不清醒时丢人模样的小师兄…… 别废话了,还是做题吧,他的真 就是做题! 桓师兄也体贴地没有嘲他,拿出自家拟的时务策给他细细分析今年朝中的大事。 殿试其实也和前头会试一样有定例:会试五道策问虽然具体内容不同,但其本都是一条帝王策、一条吏治策、一条经史策、一条时务策、一条兵食策。而殿试策问基本就是时务、兵食的混合,天下安定时便多问礼乐、教化、吏治;有水旱灾荒时说不得就要试河式、赈灾之类;若外有兵 来犯,多半就要出兵食策。 总而言之,就是治国平天下之道。 做学生的在乡里可以一心读书,不问窗外事,做臣子的是要辅佐君主、纲纪天下,不懂得如何为政怎么能入朝? 若没有做实务的能力,就是把一篇策问做出了《秋兴赋》的文采,殿试的名次也得落到三甲——三甲赐同进士出身,在进士及第、进士出身的前二甲面前自然低人一头。 且不光身份低,做官之后的职位也低。前三分之二的还好,外放个县令,至少能得实惠;若考到后三分之一里,就只得在清水衙门里做个碌碌小官,不知苦熬多久才能出头。 他直接拿自己举例说:“我放到外任上只做个府通判,我家伯父却是布政使司参议,单看身份远高过我。可我回京后能进都察院,他却只能在鸿胪寺任闲职,岂真是因为与王妃亲疏之别?自然不是!若我没考这二甲第十,没进过都察院,这趟回京也只能任个闲职,回不得院里!” 别的不说,如今他若不在都察院,只在清水衙门做个闲职,朝中的大事也不能知道的那么清楚详细,又怎敢押殿试考题? 他扬了扬手头自己印的油印卷纸,说道:“今年山东、河北、广西、云南等地屡有灾异,虽粮仓湖广、江南皆遇丰年,但云南土著屡有叛 ,山东灾荒之后有 民作 ,北边瓦刺又有兴起之势,一年数次 扰边城……” 内有饥荒、外有边衅,须得押一道“务本重农、治兵修备”的题目;但边患也如今还只是癣疥之患,朝廷心腹之患还在于灾荒、 民,所以又可以押一道“刚柔并用、安民教化”;治灾、安置 民都要银子,这几年为了周王的亲事又费了无数金银,所以也该押一道“君臣一心,理财之道”…… 殿试就只考一道策问,桓凌就只按 子隔天押一道题,让他依着殿试的时间做。今 他已经起晚了,又讲了些当今时政,时间上怎么也来不及,便从三月二 起,做到三月十二。一 做题,一 判卷、分析,临考前还能给他放两天假。 宋时之前忙着会试,没按殿试格式答过题,这一天便先看着桓凌抄来的前科的三甲卷和他自己的答卷,揣摩格式和风格。 会试五道策问加在一起二三千字,殿试一道策问就得上两三千,等于是论述题和论文的差别,若抓不好节奏就难写出这么多字。 然而…… 对不起,他是编扯出五万字小论文的男人,两三千的殿试策 雨啦。 他一面翻着“古帝王大经大法,俱在《周书·洪范》……三德是为权衡。又谓皇极以体常、以立本,三德以尽变,以趋时……”的模拟卷,目光不必往稿纸上落,就 准写下了大小写合度的标准开头——“臣对臣闻”。 殿试题是天子临轩亲策,出的是制策,所以考生答题时就要以臣子身份回答,而不能像会试时那样光秃秃给个开头。 策问中只要出现这个臣字就要缩小写,只能占半个格,在格内偏右侧写。幸好别的字不用有体形上的变化,只和别的考试一样,遇着皇帝、陛下、圣、先皇庙号与诏、圣谕之类天子所发的文体顶格写,赞美皇帝的词语和朝廷、廷等空一格,不至格式犯讳就行。 他从十四就考过童子试,这么多年也可以说是身经百战,闭着眼放手去写,到该进格的时候,也就跟拨算盘一样自然地进上去了。 这一题要义在三德,即是“仁”“明”“武”三种帝王之德。先把帝王和“德”捆绑到一起,总论帝王为何要行君德,君德分哪三德,再分三大段论述“三德”的要义,举例支持其好处…… 八股文有规定的制式,策问却没有。他写八股的年头都没有开始背论文的长,现代论文那种清晰条理的格式简直是印在骨子里的,写出来就是这样的有理有据有力量的文章。 六篇模拟落到别人身上,足可以把人累死,他一天写两三千字却可以不当回事,甚至上午就把策问赶出来,下午判卷论题,剩下的工夫还能跟他师兄谈笑风生。 他师兄看着他的策问,也越来越有信心,虽然当着他不说,背地里却要跟人说一句:“宋师弟的文章在我之上,我家这些兄弟合在一起通不如他的才学好。” 他不光会写,还真正见过百姓疾苦,知道如何治理一地,甚至也懂得兵法——没见他看过什么兵书,但他写起如何御敌于境外、如何应对过境 寇,竟也都有模有样。 若真把他搁到战场上,怕不是当今的陈庆之? 桓凌恨不得立刻提笔夸夸他师弟,又怕考前说得太大 了他的福气,只写出来自己看看,就夹进书里收了起来。 在他们 复一 的练笔、讲读中,廷试之 终于来到。三月十五 清晨,宋时便换上崭新的 青布儒衫,骑着兄长进京后租来代步的宝马,驮着耳篮、带着书童,意气风发地进了内府。 第78章 殿试是在奉天殿举行。 四更起,丙子科宋时榜的考生便被陆陆续续通过搜检进到殿内。有当值的小内侍引着他们依次序入座, 还给倒些热水, 没吃早饭的考生就能趁此工夫就着热水吃上些干粮点心之类。 宋家是保定人, 老家产驴 ,早上带的就是蒸饼夹酱驴 。蒸饼滴油不沾, 不怕脏手,里面夹着整片厚实的驴 ,吃着也不掉渣。一顿早点吃完了, 桌面和手上还都干干净净, 稍用帕子沾水擦擦就行, 不用像那些吃酥饼、松糕的一样 桌掸渣,更不会油了卷子。 监试官进殿巡视时, 他便已将考案收拾得干干净净, 摆上用惯的笔墨纸砚, 闭目养神, 等待黎明放卷。 两位监试的御史进了场,打眼就见着他阖眼坐在第一排的座位上, 鹄峙鸾停, 俊秀绝伦, 深青的儒袍更衬得他肤 如玉, 在这一殿中试举子中尤为出众。 考生中其实不乏俊秀少年、海内名士, 但入场后多少都 出几分紧张敬畏之 ,绝没有一个像他这样平和松弛的—— 就好像他不是头一次进到森严的 中,而是曾出入多少回 廷似的。 两位监察御史巡了一遍场, 在殿外 叹:“怪道桓给事中成 介说他师弟怎么好,不看文章,这相貌气度已 过众人了。” “可不是。我当年不说殿试时,就是刚入监察院那几个月里,每次上朝也都觉着紧张,过了好一阵子才能放松。这考生倒像是走 了这奉天殿似的,全无第一次入 的敬畏和新奇。” 似这等气度,只怕三国时的名士管宁也难比他了。 管宁还只是不去看乘轩冕的高官,这学生却是进了 都不肯东看西看,只管修己静心,难怪能连中两元,小小年纪就办起了汇集一省名士的讲学大会。 黎明时掌卷官进来发卷,两位御史特地还给那几位翰林院检讨指了宋时一下:“见荣华不羡、入 不惊,非常人也。” 宋时自是不知道考官们夸他有气度,若知道了说不定还得脸红一下—— 他那也不是气度,而是他打大一暑假就私下干黑导游,靠带人游故 蹭玩。他连龙 、龙椅都看过不知多少回,这外廷的大殿游得更多,还真是没法儿从心底生出敬畏 。 因为故 逛多了,所以能从容坐在殿里应试,因为从容,所以被几位监试官、掌卷官盯着也不觉紧张。几位考官越发觉得他有器量,连巡场的几位御林军都指挥使、指挥同知和佥事们也不 跟着看了他一眼,暗赞几声风 少年。 ——长得好看,身姿也漂亮,怪道曾叫四辅桓家定作孙女婿! 这些指挥使、同知、佥事们对京师上下高官显宦的 私更为清楚,知道宋时不光是个会元,更是曾跟周王妃订婚多年的前未婚夫,不免要要腹诽几句——放着这样好的一个女婿不要,还不就是为了攀附皇家富贵? 只不过桓阁老身居高位,孙女已然入 ,退婚之事又做得不算出格,别人看在天家的面子上不公然议论而已。 不久时近黎明,该放卷了,诸官员各归各位,只有几位掌卷官绕场放卷。大殿内一片肃然,只能听到翻卷子的沙沙声,众生都低头读卷,不久后便有才思 捷的提起笔来打草稿。 宋时自然在才思 捷的那批里。 他动手早,不光是写论文写多了,不过脑子都能下笔,更因为这科还教他师兄猜中了题目,正是考兵策! 去年六月,鞑靼汗王帖木儿率军袭扰边城,从雁门关长驱直入,大肆抢掠边关州县,兵燹所到处无数百姓 亡…… 今年桓凌回到都察院,就曾细细了解过鞑靼犯边之事的始末,还递了一封备虏要务的折子,请朝廷慎选知兵事的武将驻边,重修边城以御寇虏,补齐边军的俸禄、甲胄、兵器,户部多拨钱粮以备掉动内地客兵支援边城…… 这一本奏章上去,当下便得了天子批复,命选拔能战的旧将戍守边城,又下诏称要为朝廷百姓作表率,令后 一体俭省用度,不必再要国库给内库 钱。 今年殿试考题,自然也是由这场兵事而来,问的便是如何治国靖边: 皇帝制曰:朕皇祖高皇帝以武功定天下,即位之始,思 偃武修文,以德化天下……夫何连岁以来北虏寇疆,如入无人之地……朕闻帝王之道,在守四夷,今朕 求长治久安之术—— 这道题正合桓小师兄押的第一道题中心一致! 内则务本重农,外则治兵修备,才能令国家长治久安! 虽然不能全盘默写之前的模拟题,但把一些呼应题面的地方稍作修改,就能改一篇符合题意的考场论……策问。 宋时铺开稿纸,先写下标准开头:“臣对:臣闻人君之治天下也,必安攘兼举而后可以成天下之至治。” 治国须内修外攘,在内重本务农,以实国库,以安天下百姓,在外屯兵备武,御敌国门,以保家国平安。 先提纲挈领提出总论,之后却不能立刻分析论证,而要先在文中赞颂当今之治,答谢天子给他们这个进 殿试的机会。 这段他就不客气地用了从前写过的,脸不红气不 地赞道:“皇帝陛下以圣神之德,膺历数之归至……天下臣庶无不翘首而拭目而盼……” 天子如此圣明,又求贤若渴,给他们这些无德无才还未入朝的举子一个议论朝廷大事的机会,他们岂能不披肝沥胆以对? 从这以后才能正式给写对策。 安内之本在于农事,朝廷首先要劝农耕桑,修水利、防灾荒,又要严抓吏治,清除贪婪暴 、昏庸无能的官吏,使百姓能安稳生活,如此国内可得大治。 至于国外虏寇屡侵之事,关键在于用人。 一是将官,须得选有经验的旧将,不可让那些出身武将世家的子弟拿边关当作历练的场所。将官得了人,军士更要加强 练,军士数营合 ,弓弩、神铳、火箭、刀 ……都要练 。 而接战时更不可畏怯敌将,只管守在城内,任由虏寇绕过本城侵扰内地。据城待战,不若多洒探马于送外,早知虏寇动向,预备兵马器械主动出击。 唯将官敢战,军士能战,这仗才能打得赢。 虽然虏寇纵横草原、兵强马壮,本朝马匹和军士的骑术比不了对方,可我们能比战术啊!边军依城而战,容易补充粮草、兵械,又 悉城外地势,还不能“敌进我退,敌驻我拢,敌疲我打,敌退我进”么? “故臣即今之势以权战守之策,盖必以战为守,庶可以折方张之虏,而奠不拔之基也!” 这篇文本就有底本在,只是依题目稍更改一些词句,自然写得极为顺畅,一个上午就妥妥当当地写完了两千五百余字。然而写完之后,他也并不急着誊抄,更不急着 卷,只是拿在手里反复修改,一字一句都斟酌到改易不动的地步。 倒不是他的底稿写得 糙,必须 修,而是殿试时四位阁老都是要做读卷官。他怕 卷早了, 场就这一份卷子递到考官手里,桓老大人会猜到他的身份,故意 低名次。 桓小师兄虽然一心向着他,可那位老大人却肯定对他心怀不 ——若不然桓文怎么敢到他家打脸,桓凌怎么能为了他去福建? 他也不管自己是不是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反正小心无大错,把这一篇做好的卷子从午饭前活活抄到了给烛时。 到这时候,若非只差一两段没写完的,就都强令清场了。他看准了 卷人最多的时候 进队伍,到考场门口受卷官处缴了卷,便安心地收拾考篮回家。 他们 上去的卷子当场便有弥封官弥封,眷卷官眷抄成朱卷,再无 身份之忧。 六部九卿堂上官此时都在文华殿判卷。 他们判卷的 子只有不到三天,十五 考完,十七 下午就要填榜,十八 一早上朝时新进士就得到金殿上陛见,自然也没有让人慢慢批阅的工夫。考卷一批批送进来,众考官只略品文字,便给画圈点尖竖。 部院官员一个个忙得头晕眼花,四位阁老的待遇稍好些,诸官选在二甲里的才 他们复批,落在三甲的就只消最后略翻几眼,没有极优秀的也就不捡出来重排了。 而复批到最后,就要拣出十二份最优秀的卷子递到御前,请天子亲自批阅。 他们从三月十五下午拿到第一份卷子便开始忙碌,直到此时才能稍歇。吕首辅拿着十二份佳卷笑道:“往年试礼用、治 的多,今年策兵事,我还当这些举子们承平 久,写不出什么切实可行的实策,却不料还有几名举子答得极好。” 他已会同那三位阁老排好了前三甲, 老的手掌抚过卷面,笑道:“不知这个答务本重农、治兵修备的学生是哪儿的,竟教将士勇于出关 敌,还真写了兵法,真敢答啊。” 张次辅笑道:“那卷子也不光是敢答,我看他的兵策也有些可行之处。咱们的马匹比不上鞑靼那边的,也不能一味缩在城里,只保得边关一座城不失,不管关内受人掳掠。不然朝廷派将士戍边做什么?” 三辅李勉却是率直地说:“他这兵策我看着倒与前 桓给事中上的策略有些不谋而合,也说要选任宿将,整修兵备……只军粮这里他写得更大胆些,要让朝廷从河南直接运粮到边关。河南是中原粮仓所在,若从黄河运粮,的确能省一笔周转银子……” 他兼着户部尚书的差使,对督粮之策格外注意,说起来便滔滔不绝,却没注意到桓侍郎自打他说了“与桓给事中不谋而合”之后,便一直默默无语,神 颇显复杂。 这份卷子他一见着就觉得眼 ,写的攘外之策有他那不肖孙儿的手笔。御史谏书轻易不会传到外头去,除非本人亲自教他,别的考生如何知道?那宋时又如何能不知道? 可他看着眼 又能如何? 这卷子最初不在他手里,而是兵部尚书马大人先判了,画了重重的圈又转到吕首辅手里。首辅转给次辅又转给三辅,四人看过之后不仅都高高地画了圈,马尚书更亲手写出了“诸作多缀浮词而暗于本论,子独能条析用兵之道,可以裨朝堂之用策”这样夸得极狠的评语。 他还能做什么?还能怎么判这卷子? 不管这卷子是不是宋时的,他做四辅的在朝廷抡才大典上却不能有任何显 私心、落人把柄的地方,不能在一片圈后无缘由地落下点。他只得当作不知那卷子是谁的,咽下苦水,只看那文章夸了句:“皆宜措诸行事…… “可称为俊杰”。 作者有话要说: 本文参考隆庆二年进士登科录,明代殿试时务策与边防对策 作者陈鹏 于谦覆大同守御疏020MaGaZiNE.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