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氏从说闲话的婢女口中得知这个消息后,如同五雷轰顶,第一次歇斯底里地发了狂,冲到郑氏面前又抓又喊:“明 她才十一岁啊!你把她嫁给个糟老头子,这不是把她往火坑里推!都是当娘的,你自己也有女儿,心肠如此歹毒,不怕损 德遭报应吗?” 婢女们七手八脚把她拉开,郑氏冷笑:“你是姨,我才是娘,明 是我女儿,我亏待不了她。那陈家家底殷实,陈员外又死了正 ,明 嫁过去只享福不受气,在家中辈分又高,有什么不好?” 姚氏要冲出门去追女儿,被郑氏命人摁住,送去柴房锁起来。 傍晚沈柒回来,听闻这事后砸了门锁,把虚 的姚氏扶回西厢房。他提着柴刀翻墙而出,去向陈家讨回八妹。 这天晚上,他闹得陈氏阖门 犬不宁,最后终于带回了八妹冰凉的尸体。 ——沈明 害怕男人,若有男子近身,轻则畏缩哭泣,重则尖叫挣扎。被人抱下花轿送进陈府后, 药逐渐失效,她在陌生环境中惊惶不已,又有个须发皆白的老头子非要与她亲热,她大哭大闹后挨了打,恐惧绝望之下,用铁烛台 蜡烛的尖头刺喉身亡。 花钱买来的妾在新婚当夜自戕,陈家正觉得晦气,结果沈家庶子又来闹事,陈员外烦不过,干脆把尸体还给他,打算回头再向沈家讨个说法。 沈柒双目赤红,脸 青冷得像块寒铁, 后别着血渍干涸的生锈柴刀,把妹妹抱回了家。 姚氏见到女儿的瞬间,当场晕了过去。 姚氏抱着女儿的尸体哭了一整天,水米不进。两个儿子陪着她,没有劝她节哀。大悲伤身,但哀伤若是没有彻底发 ,强行节制更伤心神。 入夜后,姚氏擦干泪水,不哭了。她掏出微薄的积蓄,让沈柒买了口棺材,给沈明 换上素衣,雇人抬到城西香积寺的墓园入土为安。 沈明 没有葬在沈家。而沈家没了个庶出的小小姐,也与平时并无任何不同,主人家该吃喝的吃喝,仆役们该伺候的伺候。 简单的葬礼过后, 子似乎又恢复了原样。 郑氏赔偿了两名年幼有姿 的婢女给陈员外做侍妾,这件事就此了结。 沈老爷或许知道小女儿的死,或许不知道,姚氏不再关心。她听说沈老爷生了褥疮,大夫吩咐,要趁明 天晴,把病人搬出去晒太 。 当天夜里,她下了两碗 蛋 丝面,还给两个儿子换了新衣,看着他们把面吃完。 “七哥儿,小九尚年幼,以后要靠你多照拂帮衬了。”姚氏温柔地说,“今后你们就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 沈柒几乎 口而出“我们不是兄弟”,但在娘面前咬牙忍住,点了点头。 姚氏摸摸孩子们的脑袋,说:“吃 了早点睡,明天还有许多事要做。” 沈柒以为她指的是摊派的活计,但很快他发现自己会错了娘的意思。 姚氏身着鲜红 衣裙,用一 白绫自缢在主屋前的门桄上。清晨 光照着她悬空的红 绣鞋,一晃不晃。 郑氏开门时,那双 是裂痕与冻疮的惨白的手,恰好对着她的脸。她缓缓抬头,看见姚氏死不瞑目的眼睛,吓得魂飞魄散,发出了一声凄厉的尖叫—— 其时,仆人正把沈老爷放在罗汉榻上,从屋内抬出。 门桄垂落的瘦长 影投 在他脸上,沈经历惊骇地瞪大了浑浊的老眼,从喉管中发出哮 般的 动气声。 自尽时身穿红衣,这是心怀怨恨,希望死后化作厉鬼来寻仇。 沈经历岌岌可危的身体与 神经不起这般惊吓,当 便撒手归西。郑氏也吓出了一场大病。 从小姐到姨娘,沈家连续死人,紧接着连沈老爷也死了,当家主母病倒,沈家一夜之间仿佛塌了大半。 树倒猢狲散,不少家仆婢女偷了家中金银细软与卖身契,逃往外地。郑氏每夜被女鬼索命的噩梦困扰,顾不上他们,更不顾上庶子。 沈柒得到了自由,再没有人打他、欺辱他,但却失去了更多:他没了相依为命的娘和妹妹,唯剩下一个年幼的弟弟。 他不想把沈晏当弟弟,但娘临终前的遗言紧紧箍着他, 夜勒在血 骨头里,提醒着他——你们是亲兄弟。 他抱着娘留下的半罐椴花 ,想狂啸,想杀人,但最终只是牵起沈晏的手,头也不回地走出沈家大门。 沈柒独自养大了弟弟。 十五岁时,他应征入锦衣卫,没过两年,就利用刑讯犯官的机会,将与之相识的富商郑家与陈家牵连进来,做成了个官商勾结渎职枉法的大案。郑家与陈家被抄斩,在沈经历去世后又改嫁的郑氏以为自己逃过一劫,却不料被家人指认为共犯,也入了狱。她没等到上斩首台,就离奇死在狱中,浑身都是鞭笞的淤痕和尖刺扎出的窟窿,脖颈被麻绳紧勒,椎骨寸寸碎裂。 沈柒为自己,为娘和八妹报了仇。 后来他当上锦衣卫千户,却始终不娶 不成家。他看着沈晏金榜题名,看着他入仕为官,在他 娶当朝首辅孙女之 ,喝得烂醉如泥。 当夜奉命追捕暗杀奉安侯的刺客,沈柒醉意未消,肺腑挨了对方一剑,身负重伤。 命垂危之际,他不愿让沈晏知道,躲在澄清桥的桥 下,用撕下的衣摆胡 堵住伤口。 血水染红了大片河面,像娘临死前身穿的红衣。 姚氏的身影从河面浮出,长发披散,面青 白,颈间一道深深的淤紫勒痕。沈明 牵着她的红衣,从背后探出头来,依然是怯生生的小姑娘模样,喉咙处一个深深的小窟窿仍在淌血。 沈柒眼眶霎时 润,低声叫道:“娘。” 姚氏上前, 怜地摸了摸他的脸颊与肩膀,一如他幼年时,“跟娘走吧,我们一家人终于可以团聚了。” “娘常说,人生一切苦厄,熬到尽头终有报偿。可我的报偿呢?”沈柒看着她,想要起身,却被心底强烈的不甘与眷恋绊住。他觉得自己似乎忘记了什么,比 命更重要的东西。 姚氏轻叹:“人生是无数个苦难的叠加,熬到尽头也就解 了。所谓报偿,不过是望梅止渴,自欺欺人罢了。走吧孩子,随娘走吧。” 她柔柔地牵起沈柒的手,朝漆黑的河水中走去。 沈柒茫然地走了几步,冰凉河水浸没 膛,他突然从心口深处迸发出一阵剧烈的疼痛—— “七郎。” 谁在唤他? “我这是投桃报李,回馈你廷杖搭救之恩。” 他救过谁?又被谁所救? “我知道你不是个好人……” 他 手血腥,脚下垫着累累尸骨,从未指望过自己死后除了地狱,还有什么其他的去处。 “从今往后,你我便是过命的兄弟。只要你不做伤天害理、丧尽天良之事,我愿为七郎两肋 刀,此后同患难共富贵,终生 好,永不离心离德。” 他没有兄弟,也不想要兄弟。他只有娘和一个妹妹,妹妹在十一岁时死了,没过几 ,娘也死了。 他有一个深 的人,是这辈子的劫难,也是这辈子的报偿,那人是……是谁? “我的命,你叫我一声相公。” “你已经是我的人,这辈子都逃不开。认命吧。” “多 未见,想不想你相公?” “相公也想你。住一两 哪里够,须得住一辈子。” “别冷着张脸啦,杀气腾腾,怪吓人的。要不然我出差也想着你,给你写信?” “七郎,你别闹。” 白纸黑字,字字如刮造化炉: 天远地阔,人间烟火,无一是你,无一不是你。七郎,我想你了。 ——苏晏。他叫苏晏,苏清河。 他是我的娘子。 从未忘却的少年苦难,无法平息的愤怒与难以填 的荒凉,那么多的不甘心和意难平,一切 别离、怨憎会、求不得……如碎裂的时光残片、如血 的过往云烟,纷纷扬扬散去,沈柒如梦初醒,重返人间。 第120章 打小爷打小爷 “……大人!醒醒,同知大人!” “沈大人快撤手!” 脑中 雾散去,周围景物逐渐清晰,好几张凑近的男人脸庞撞入眼帘。沈柒下意识地抬起手臂格挡,蓦然发现自己正被下属们七手八脚紧紧扣着,有的攥手腕,有的抱 ,还有的掰他指间的刀柄。 间的绣 刀,刀尖不知何时抵着自己的心口,将布料割开寸许长的口子,周围鲜血洇 。 简直是悬崖勒马,他再多使一分力,刀刃就要 入 膛。 “我没事了。”沈柒示意手下们松手,收刀回鞘,低头见地面一个五花大绑的黑衣人,后颈被锦衣卫踩住,脸被迫 在地面,嘴里堵着布团,正奋力挣扎扭动,发出“唔唔”的闷叫。 韦缨抹了把冷汗,道:“方才可惊险,大人刚擒住这刺客,就像被魇了似的,呆愣愣站着不动,忽然把刀对准自己 膛刺下……幸亏在最后关头,大人清醒了过来,否则我们即使冲得再快,只怕也拦不住。” 沈柒张开手掌捏住两侧太 ,将自己从 魂境中彻底 离。 幻觉里漫长的半生,原来只是现实中一个短暂的片刻。 ——也不尽然是幻觉,至少年少时在沈家的经历是真的。娘是真的,八妹也是真的,而小九弟…… 本就没有小九弟。姚氏只有一个亲生女儿。 “沈晏”,其实就是苏晏,因着他的心魔,投 在他惨烈成长的光 里,被扭曲成了个求而不得的亲弟弟。 但凡世间一切的着相与不通透,仇恨心、贪痴心、妄念、执念、怨念……皆可诞生心魔。 他的心魔是什么?大约不止是艰难跋涉过的荆棘路,还有一句绞人心脉的“从今往后,你我便是过命的兄弟”。 沈柒将眉眼埋进手掌,在心底决绝地冷笑了一声:嗬!即使真是亲兄弟,又如何?难道他就会被这层血缘拦住,裹足不前?没有人能把苏清河从他心头割走,皇权不能,妖术更不能。 他抹平所有外 的情绪,放下手,说道:“一时不慎,险些着了道。这隐剑门的‘鬼瞳’果然厉害,能将人神智拖入 魂境中。区分不出幻觉与现实,便不得 出,颠倒错 以至身死。你们今后若是遇见,要格外小心。” 众人听了无不咋舌,忙撕下布条将那黑衣人的双眼一层一层蒙住,绑了个结结实实。 设局、等待、以身做饵,工夫终于没有白费,抓到了最关键的人物——黑衣血瞳,就算不是行刺太子的那一个,也是个重大的突破点。 锦衣卫们将这黑衣人押回北镇抚司,关进诏狱最坚固的牢房内,严加看管。 沈柒喝过浓 水,散完酒气,带着掌刑千户石檐霜来狱中审他。 北镇抚司的锦衣卫们原本以为,任何犯人到了他们手上,哪怕再铮铮的铁骨,也能被炼成一滩水。 或许真有人不怕死,但没有人不怕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只除了一种人—— - “疯了?” 奉命前来了解案件进展的蓝喜难以置信。 他挑起淡到几乎消失的眉 ,将不解与不悦之间的分寸把得正好,“沈同知,咱家知道你是个有本事、有手腕的,办了几个案子,从没叫皇爷失望过。这回东 遇险,皇爷极为重视,眼下你却给了咱家这个荒唐的答案,如何向皇爷 代,沈同知考虑过么?” 沈柒脸 严峻,语气颇为诚恳:“这不是案子的答案,可的确是事实。我们是如何捕获这个刺客的,蓝公公也看过卷宗了。落网时,他施展了隐剑门的‘魇魅之术’,也就是江湖上传闻的‘鬼瞳’,之后便神智失常,彻底成了个疯子。” 蓝喜追问:“是真疯,还是装疯?” “一个人若是自己的血也喝得, 也吃得,连被狗骑也毫无屈辱之 ,我想不出除了真疯之外的第二种可能 。”沈柒的表情犹如一尊 教供奉的神像,残忍得理所当然。 蓝喜“嘶”地 了口气,掩饰悄悄打的寒战,尖细嗓音也低了好几分:“既如此,咱家就照实禀报。沈同知可别把人 死了,皇爷看重这个案子,说不定还要亲眼瞧一瞧。”020mAGaZInE.com |